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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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鸷听见包队长在鲤鱼山上对着众人大声说,大家听清楚,各家各户做粑吃,饱一餐,谁家也不许节约,晚上我要挨家问,若是一个人说没吃饱,我要找当家的是问。惊鸷听见小会计二舅对包队长说,我给你补一个声明,千万不能号召做粑吃,人都饿瘦了肠,做粑吃胀死了人怎么办?包队长恍然大悟,马上纠正,大声说,大家听好,统统吃面。胀死了人,我真的要坐牢,划不来。
  麦子分回来了,于是就磨面。磨子各家都有,磨出来的都是新鲜麦子的香味儿。面磨出来后,就兑水和面,家家的陶钵子里都是幸福的声音。外婆和,细舅娘擀,表姐坐在灶下烧火,惊鸷望着面口水早就哗哗作响了。这时候坐在灶门口烧火的表姐忽然哭了起来,是不出声的哭,两条大辫子一耸一耸的。惊鸷俯在表姐耸耸的肩上,小声地问,姐,你哭什么?表姐说,我没哭。惊鸷笑了,说,我看你哭了。灶火的光里,惊鸷看见外婆用和面的手撩起衣襟擦了一把眼,知道外婆也哭了。细舅娘瞪了惊鸷一眼。惊鸷知道他不该问。新麦面煮熟了,用陶钵子装着,拾掇上桌子,用大碗盛。惊鸷埋头吃了三碗,表姐只吃一碗就放了筷子。外婆对表姐说,你多吃点。表姐端坐着对外婆说,我饱了。外婆便也不再吃,望着灯下的表姐。细舅娘不望表姐,挑着碗里的面,红嘴白牙细细地吃。惊鸷还要吃,外婆怕了,问惊鸷,我的乖,你吃饱了吗?又怕惊鸷没吃饱,问,我的乖,你还吃不吃?惊鸷不知是点头的好,还是摇头的好。细舅娘望着灯下两难的外婆笑。细舅娘对惊鸷说,吃饱,吃饱,人羡饭一生,饭羡人一口,一口不到,浑身不饱。外婆对细舅娘说,你少说一句。细舅娘笑了,说,我说错了吗?外婆双手放在面前,默默地坐着不做声,望着媳妇,知道她该怎样做了。媳妇太漂亮了,儿子又长年不在家,外婆只有依着细舅娘。日子俗了,由不得人不俗。
  
  二
  姐是吃完面后,洗了手脸,提篮子从后门出去的。都是死了娘的儿,共一外婆养着,日子里的外婆不要惊鸷叫表姐,要惊鸷叫姐。
  那时候外婆正在厨房洗碗,细舅娘正闩门在房里用水。细舅娘每天晚上用水,一是水很多,满荡荡的一铜盆,而且洗脸的决不洗脚;二是要用很长时间,从点灯起一直洗到星星在窗外亮。姐提篮子从后门悄悄地朝外走。惊鸷觉得不正常,问,姐,你到哪里去?姐说,我到河里去采桑。晒摊上的蚕沙沙地吃叶,屋角堆满了桑叶。惊鸷说,有那么多的桑叶,还采什么?姐说,小孩子家多问什么事?惊鸷说,要是外婆问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办?姐说,你就说我采桑叶去了。惊鸷说,我跟你一路去。姐举起手作栗包状,说,你敢?惊鸷就不敢了。姐叹了一口气,给惊鸷牵了一下衣领。姐给惊鸷一牵衣领,惊鸷就乖得像一只猫。
  惊鸷坐在墩子上古柳树下的月亮阴里,嗝新麦面气儿,地下好绿,天上的月亮好亮,风从池塘里漾起来好新鲜。外婆移着一双解放脚从屋里搬竹床出来,外婆的脚是扎了后放开的,扎又没扎好,放又没放开。外婆问惊鸷,姐到哪里去了?惊鸷嗝着新麦面的气儿说,姐提篮子到河滩采桑叶去了。外婆望着月亮下墩子外无边的黑绿,说,这妖夜里采什么桑?外婆恼了的时候把未出嫁的姐叫妖。外婆问惊鸷,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路去?惊鸷说,我要去,她不要我跟她。外婆叹了一口气,望着夜,说,真是冤蘖。外婆同惊鸷说话用词儿,叫冤孽不叫孽,叫冤蘖。蘖是分蘖的蘖。意思是她从她身上分蘖出去的。
  夜色下,巴水河边树竹绿里的沙街,家家的屋顶上冒出的滚滚炊烟淡了,一派天地和谐吃饱饭过后的景象。这时候细舅娘洗完了,满身香气地出来乘凉。细舅娘乘凉从不跟外婆、姐和惊鸷共竹床儿。细舅娘总是一个人掇一张矮脚竹椅儿,坐在离外婆、表姐和惊鸷的竹床不远的月光里,轻轻地摇着手中的扇子,静得像一朵栀子花儿开。
  外婆一生很不幸,二十二岁嫁给比她大十五岁的外公,是填房。外公的原配夫人病死了,死的时候跟外公生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成人了。媒婆将富家的女儿,能诵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外婆说过来填房,帮外公撑家。外婆嫁过来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外公就死了。二十年间外婆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原配夫人生的,一个是她生的,都不幸,先后丢下一个外孙女和一个外孙,长住沙街让她养。外婆没得人家那样的福气,人家的外孙像条狗,吃了就走,她的外孙,吃了也不走。走到哪里去?没娘的孩子。解放前外婆家是巴水河边沙街王家墩的富户,两个女儿,亲生的一个原配生的一个,门当户对找的婆家都是富人家,土改一来两家都划了地主扫地出门,两个千金,都经不起折磨,撒手去了。两个女婿,一个跟着女儿走了,将外孙女丢在人间,丢下的外孙女尽管不是她的血脉,但是外公的血脉,她不能不管,只得去捡回来;一个倒没有跟着女儿走,却带着外孙到她家来了,女儿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外孙更是她身上的肉。外孙女大了,要她操心,外孙小了,更要她操心。巴水河边的沙街,外婆的王姓是个大家族,亲房叔伯几十户,共一个墩子住着;外婆的王家是个大家庭,原配夫人生的两个儿子比外婆小不了几岁,解放前经外婆的操持,都成房立户儿女成群,土改时老大识字不多划的是富农,老二读的书多划的是地主,土改工作队念外婆嫁到王家没享几天福,又是孤儿寡母的,划了个小土地出租,外婆跟老三过,尽管三家分开住,但名分还是外婆的。外婆一辈子操够了儿女的心,没想到头来还要操外孙和外孙女的心。
  外婆在大门坪上放稳了竹床。惊鸷就从古柳树的阴里亮出来,坐到竹床上。
  外婆用麦草扇子拍惊鸷的屁股,说,冤蘖,你吃这样饱?还坐?快陪我去找姐。惊鸷说,到哪里去找?外婆说,不是采桑叶去了?到河滩去找。这时候洗完澡的细舅娘坐定了,细舅娘好白,坐定了月亮就暗了。细舅娘笑了,一笑,白净的脸像一朵栀子花儿。细舅娘说,到哪里去找?这大的姑娘,遍河滩的桑树,怕是只见桑树不见人。细舅娘对外婆一个两个地养外甥早就有想法。外婆说,未必不找?细舅娘怄外婆,说,你提锣去找,敲锣喊。外婆听出细舅娘话里有话,更加惶惶不安。外婆说,这冤蘖……细舅娘说,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外婆听了细舅娘的话,说,你这话合礼吗?她有娘吗?她有老子吗?她有娘老子要我和你操心吗?细舅娘说,不是摘桑叶去了吗?河滩上桑叶长得多好,正是采桑的时候。摘满了篮子不就回来了。这大的姑娘死不了,晓得自己回来的。细舅娘初中毕业的,话中的“桑”充满味道。
  外婆不放心,拉着惊鸷到河滩去找。月亮下河滩里的桑树一片乌黑,桑叶正肥,月亮底下一片叶子像一面镜子,照得人心慌。雾晕下的河滩静静的,只有河风吹得桑叶沙沙响,不见人的影子,果真像舅娘说的那样只见桑树没见人。外婆拉惊鸷的手紧了,惊鸷感觉到外婆的手在颤抖。外婆不敢喊。一个姑娘家,夜里大人在外面喊,意味着什么?外婆拉着惊鸷,问,我的乖,你说姐会不会出事?惊鸷太小了,惊鸷只有七岁,七岁的惊鸷只知道吃饱面,哪里晓得外婆问的事是什么事?惊鸷说,外婆,姐只吃一碗面。外婆听惊鸷这样说,拉着惊鸷的小手颤。外婆的手颤,惊鸷的小手也在外婆的手里颤。惊鸷知道外婆的手颤必定要出事。惊鸷的心怦怦地跳。惊鸷对外婆说,外婆你莫怕。外婆抹了一把脸,惊鸷知道外婆流泪了。惊鸷是两岁在外婆怀里长大的。惊鸷知道外婆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声,只是流泪,流得他心痛。外婆抹一把脸,惊鸷知道外婆的泪止住了,外婆流泪只流一把。外婆说,乖,外婆一生吓怕了。外婆拉着惊鸷的手,从河滩朝回走。墩子间的树太高了,太密了,月亮下外婆和惊鸷白一阵子,黑一阵子。
  惊鸷和外婆从河滩上回来,同外婆坐在竹床上。一脸忧愁的外婆,一面望着月亮下河里升起来的雾,一面不要惊鸷困,怕惊鸷害食,要惊鸷坐。吃饱了新麦面的惊鸷,坐在月亮下王家墩外婆大门口的古柳树下的竹床上,摸着肚皮,嗝饱气,从嘴里嗝出来的饱气,一口口,满是新麦的味儿。外婆的王家墩屋前面是两口连在一起的池塘,池塘中间一条到河畈的路,水枯的季节,路显了出来,到河畈就从上面走,水满的季节,路就淹了,两口池塘就合成了一口,清波荡漾,双双的圆。正是水涨两口池塘双双圆的季节,墩子高,古柳树更高,古柳树的影子映在墩子下的池塘里,有鸟,很大的一只,从暗绿里忽地飞来,飞到古柳树的梢头上,做窝。静静的夜被天地间的声音挤满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在古柳树的梢头升起来了,带着河风和云彩在天上悠悠地走,四周全是蓝得发亮,眨着眼睛说话儿的星星们,它们互相地眨呀,说呀。外婆呆了半天,进屋拿火种出来点驱蚊的艾把,外婆弯腰吹火,火光一闪闪的,照着外婆脸上的皱纹。惊鸷指着天上问,外婆,星星在说什么呀?吹火的外婆说,乖,它们在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惊鸷问,外婆,萤火虫在做什么呢?吹火的外婆说,它们在递信儿。惊鸷问,什么叫递信儿?吹火的外婆笑了,说,递信儿就是递信儿。蛙叫挤成了风,湖里,河里,畈里,明里和暗里,都是叫。惊鸷问,外婆,青蛙叫什么呀?外婆说,乖,那是它们在做事。惊鸷问,做什么事?外婆说,做它们该做的事。乖,这样的季节,就连风都分公母,白天的风是公的,夜晚的风是母的,公风造天地,母风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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