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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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前街王家墩火把连天,人声沸腾,准备打冤家的时候,后街的倪家墩也做起了迎战的准备。倪家墩的准备是悄悄进行的。对于进攻和防御,几千年的日子里沙街人训练有素。几千年来巴水河的沙街人既是亲戚也是仇人。弄得好互相通婚,弄得不好互相打冤家。说到通婚沙街的六大姓六个墩子每个墩子每代都有彼此的女儿和女婿;说到打冤家,每个墩子上每代都有彼此的仇人。
占着理儿的进攻和悖着理儿的防御,对于沙街人来说是有讲究的。占着理儿的一族,进攻,可以明目张胆,点着火把,筛锣集合,抬着尸体呐喊;悖着理儿的一族,防御,只能悄悄地自卫,不能先动手,等着对方动手了,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五十年前倪家墩为王家墩卖寡妇的事,血洗了王家墩一次。那寡妇是倪家墩的女儿。双方一死一伤。死的是王家,伤的是倪家。王家死了一个,倪家伤了一个,死的不能再活,伤的后来活过来了,悖理的是王家,倪家赢了,才罢手。两个墩子和悦了,提起亲戚来有说有笑;两个墩子生伤了,提起冤家来,咬牙切齿。
倪族长领着倪家墩的男人们就那样地捏着武器迎战,以为前街的王家墩男人们会马上抬着尸体冲来。但是只见前街的王家墩火把熊熊,人声沸腾,就是不见王家墩的男人冲来,后街的夜静得怕人,倪家墩的男人们等得耳朵洞里一片乱响,那滋味儿真不好受。倪家墩的男人们手里的武器捏出了汗,就是不见王家墩的男人们呐喊着冲来。
惊鸷像尾巴一样扯着外婆的衣襟,跟着外婆。外婆一只手牵着水牛绕着圈子,一只手按着水牛背上的大辫子。姐的大辫子散落着,像水里捞上来的一捆草,湿漉漉的。惊鸷又是急又是怕,两个眼泡里含着泪水,不敢流出来。惊鸷心里藏着一个恐惧,怕他的泪一流出来,他的姐就死了。惊鸷含着泪看着,看着水牛背上的姐,心想这样姐就在月亮下夜风里外婆的手里死不了。惊鸷咬着嘴唇,拼命地含着泪,不让它流出来。
突然水牛背上的姐哇地一声吐水了,那水清亮亮的全是月亮的颜色。姐一吐起水来,水牛的背就像春时泛滥的巴河,波浪翻滚。水牛大出了一口气,那气悠长了好半天。姐吐完了肚子里的水,喘了几口气,胸脯起伏了几下,接着咬紧牙关,不出气了。惊鸷知道姐想憋死自己,惊鸷病了想娘想苦了时,也常常这样做。惊鸷急了,一个劲地用手按姐,说,你想干什么?出气儿,出气儿!姐憋不住了,哇地哭了一声,娘——!细舅娘扑上前,一把将姐抱在怀中,说,儿,我在这里。细舅娘那时候还没生育,一声儿,将外婆和王家墩的人都感动了。惊鸷含在眼泡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娘死后父亲带着惊鸷到外婆家来养,细舅娘对姐和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叫一声儿。惊鸷鼻子酸酸的特别想哭,因为细舅娘叫姐叫了儿,也是叫他叫了儿。外婆颤颤地捏着姐的一只手,惊鸷捏着姐的另一只手,细舅娘抱着姐进了屋。细舅娘将湿漉漉的姐放在她干净的床上。房里的灯点亮了,幽幽地亮。外婆坐在床面前踏板上的椅子上,捏着姐的一只手不放松,惊鸷捏着姐的另一只手不放松。姐在床上双眼紧闭着,湿漉漉地喘着气。细舅娘抱着姐说,儿啊,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苕事?姐睁开眼睛望着外婆、细舅娘眼泪双流,噎一口气,说,外婆,细舅娘,我,我不想离开沙街啊……外婆一把将姐抱在怀中,流着眼泪说,我的乖乖……外婆懂你的心。姐喘着气说,河畈长粮食……外婆说,我的乖,河畈是比别的地方长粮食,你没有看错。姐使劲挣脱细舅娘的怀和外婆、惊鸷捏的手,说,外婆,我对不起你和细舅娘,我没脸见人了,让我去死!外婆说,娃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姐咬着被子大哭,哭得透不过气来,一口气透不过来,噎住了;透过气后,就大声呕吐起来,将苦胆的汁都吐完了,绝望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双眼紧闭着,说,娘啊,我没脸活,我没脸活了。外婆对姐说,我的乖,你既然活了有外婆在,外婆让你活出样子来。
姐活了过来,包队长、大舅、二舅和王家墩的男人们捏着鱼叉和鸟铳集在大门坪上,不知如何是好。火把熊熊烧着风。包队长吼,他娘的,姓倪的欺人太甚,不出这口气不行!大叔,二叔,你说这口气出不出?大舅和二舅因为成分高,没有答声。王姓的男人们说,对!这口气吞不下。包队长手一挥对众人说,走,闹它一回!
这时候外婆整理了衣襟,牵着惊鸷走出大门。惊鸷抬头看外婆,发现外婆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闪着亮,那亮像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明亮起来,地上一片光明。外婆问,谁还在那里说混账话?包队长说,祖,是我。外婆说,大孙子,你这话是王姓子孙说的话吗?记住,天地生人,出气容易求活难。外婆对王姓的男人说,有劳各位,我年纪大了,辈分长了,不能跪。我跪了大家受不住。我让惊鸷代大辫子给各位磕个头。外婆对惊鸷说,惊鸷,代姐跟大家磕一个。外婆手一松,惊鸷就对着月亮双膝跪在地下。外婆指着地上的惊鸷对大家说,王姓子孙听着,惊鸷虽小长大了也是男儿,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下去了,这事祖当家,谁也不许再闹。
包队长问,祖,就这样算了吗?外婆噎一口,说,大孙子,你说怎么办?大辫子没死呀!大辫子活过来了。包队长说,她是王姓的外甥,活是活过来了,小小的年纪,无娘无老子,一生长得很,出了这样的事,你叫她将来怎么做人?怎样过日子?外婆说,大孙子,天地间正因为不合礼古人才制礼。天地间若是事事合礼古人制礼做什么?包队长说,祖,我丑话说在前头,驾船的倪家怕是不跟你讲礼,要是讲礼会出这样的事吗?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大孙子,倪家若是不讲礼,你再跟大辫子做主不迟。包队长说,没办法,谁叫你是祖。包队长对王姓男人说,听见没有,这事祖做主。我们就算了。睡觉,睡觉,都回去睡觉。有祖哩。祖是什么人?祖是读书人。我们不知礼,祖知礼。我们就当一回猴子吧,月亮不小心掉到水里了,我们总算把月亮从水里捞了起来,还活着哩。外婆站定了,说,大孙子,你跟我说笑话吗?包队长说,哪能呢?外婆说,是不是要我给你磕个头?包队长忙作俯首状,冷笑着说,那哪能呢?你还要不要我过日子?传出去人家不说我不懂礼吗?上有天,下有地,我能不懂?这个队长我还想当的。
王家墩的男人们用脚踩熄了火把,偃了鱼叉和鸟铳,踏着月亮散了。外婆对二舅说,老二,你留下。娘找你有事。大舅问,娘,我留不留?外婆说,留老二一个人就行,你回家睡觉。
留二舅不留大舅,大舅忿忿不平。
外婆对大舅说,老大,莫怪娘了,娘不是不想事,你是个粗人,种田种地你行。尽管是后娘,尽管大不了几岁,对于外婆大舅还不敢不服,大舅走了,留下一阵风。
月亮下,墩子里一片清脆的关门声。
巴水河静了,四野的蛙声在惊鸷眼睛里明亮起来。
五
堂屋的桌子上梓油汲着捻子滋滋的亮。外婆双脚含怀,静在太师椅子里喘气儿。二舅双手放在膝头上,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外婆对二舅说,老二,出了这样的事,你说怎么办?二舅说,我听娘的。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外婆对二舅说,马秀才不知道睡了没有?二舅说,马秀才肯定没睡。沙街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睡得着。
外婆说,老二,你代娘到马秀才家去一趟。二舅说,娘,你写个字纸儿,我去。外婆叹了一口气,苦笑了,说,出了这样的事上得了纸吗?二舅说,娘,我去了怎么说得出口?外婆说,也是的。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斯文扫地,怎么说得出口。二舅说,娘,那你说怎么办?外婆苦想了一阵子,看见了油灯下惊鸷含着泪水亮亮的眼睛。外婆说,那就让惊鸷画张画儿吧。童趣天成,不辱斯文,无伤大雅。二舅说,事情到了这种田地,此举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