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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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鸷嗝着新麦面的气,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外婆问,乖,你怎么了?惊鸷说,姐!外婆问,姐怎么?惊鸷不知道怎么说。这时候突然包队长跑来,对外婆喊,祖,不好了,大辫子出事了!
天上的月亮忽然明亮起来,亮得吓人。
三
姐是在河滩的桑树林与倪家墩的倪架子野合,被马家墩的马秀才撞见的。
倪家墩世代在巴河里驾船为生,每代都出几个弄潮儿,能把装满棉花和土特产的船,风里浪里驾出巴河沿长江而上,到汉口;能把装满煤油、棉布和肥皂等日用品的船从汉口驾回来。倪家墩祖辈吃的是力气饭,生的人特长特壮特别有力气。倪架子虽说只有十八岁,但比沙街别个墩子和他同年的后生高出一个头。十八岁的倪架子意气风发,膀阔腰圆,热季驾船回来,扎齐大胯的腿肚子就有水桶粗。弄得沙街年轻的女人们,眼睛火辣辣的,不看他的人,却看他的腿。十八岁的倪架子太迷人了,像河边一棵窜长起来的白杨树,挺拔在河风里。
姐与倪架子同年。姐是从什么时候与倪架子好上的,就连外婆和细舅娘都说不清楚,但惊鸷心里却清楚。自从姐的辫子长粗了,长长了,粗得一把握不住,长得齐了腰。每次回船了,船浮着泡沫,云一样地停在码头上,姐就对着镜子细心地梳理好她的大辫子,拉着惊鸷到码头上去看船。沙街里许多女人和孩子都去看船,停在码头上的船拖回了外面的世界,都是新东西。姐将自己的大辫子用手握着,样子好像在看船,其实是在看倪架子。倪架子飘一个眼风过来,姐的脸就红了,呼吸就急了,呼出来的气儿很好闻,像是河滩上青草连天的风。惊鸷心里知道姐与驾船的倪架子好上了。
姐与倪架子在河滩的桑树林里野合,如果是静悄悄的,决然无事。但是他们太热烈了,声音太大了,引起了到河滩里找牛的马秀才的注意。
马秀才七十多岁了,什么农活都做不了,队里派两条牛他放。马秀才是书记马子一的叔爷。马秀才与书记马子一的老子是同胞兄弟。马秀才没有后,孤人一个。要说马秀才知书识礼应该是找到媳妇的,但他一生却没有结婚,沙街人说马秀才有洁癖,太爱干净了,一生难找一个女人同他过那样干净的日子。马秀才人极瘦,沙街人说那是他读书太多的缘故,身上汁水被书吸去了。马秀才一年四季穿长衫,死也不改。脑后留条小辫子,死也不剃。马秀才人瘦,但脑后留的那条小辫子却梳得乌青发亮,据说那是每日搽了菜油的。菜油滋润着马秀才脑后的小辫子。马秀才在马家墩里放牛过日子,日子里很少有他的事,牛经常下畈,他便经常拿着《诗经》或《论语》兀自一人在屋后的风里,哦哦有声,摇头晃脑地读。沙街的日子也经常有马秀才的事。比方说男婚,比方说女嫁,比方说老人,一切弄礼的事都要马秀才到场主礼。几千年来的日子将沙街人的这些大事弄得款款有礼。虽然解放了,但还得讲究,哪一款不到堂,就不能进行下去。马秀才知礼,婚丧嫁娶一款款的礼,他都懂,那礼写在一本书上,记在他的肚子里,绝对错不了。牛下畈耕地去了,马秀才在屋后读《论语》的时候,外婆牵着惊鸷路过看见了就笑他,说,马秀才,又在念经呀?他不恼,说,是在念经。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读的是一部。外婆就又笑,问,马秀才,辫子又搽菜油了?他说,又搽油了。不搽油,它不枯死了也哉?子曰:温故而知新。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外婆笑了,说,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马秀才也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外婆说,你这死鬼。马秀才不笑,说,错了,是活鬼。惊鸷看着外婆和马秀才,觉得外婆和马秀才很生动。
那天夜里马秀才放的牛不见了,到河滩去找。找着找着就听见了声音。马秀才以为山上的狼顺河下来了,在吃他的牛,发一声吼,大胆的畜牲,好生无礼!没想到吼出来的却是人。月亮地里倪架子慌忙地站起来,姐披头散发地跑了。马秀才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闭上了眼睛,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闭了一会儿,觉得不妥,知道坏事了,睁开了眼睛。那时候沙街古风浩荡,男女之事讲究明媒正娶,野合是见不得人的,往往闹出人命来,知礼的马秀才怎不知道?月亮地里马秀才抛下倪架子老脚踉跄地去追姐。姐跑得一阵风,一会儿就不见影子。马秀才顾不得牛了,跑到王家墩子来报信。
外婆一哭,月亮下的王家墩子就沸腾了。王家墩所有的人都出动了,点着熊熊的火把分班找姐。月亮下马水河边的沙街树竹太深了,火把燃烧着,湖边池塘边都是熊熊的火光。细舅娘扶着外婆,惊鸷捏着外婆的手。外婆的嗓子喊哑了,大辫子,我的乖,你在哪里?你答应我,回来啊!苍老的声音喊得天上月亮变色了。五月河畈水汽一片,朦胧着,喊出去的声音不见回来。细舅娘也哭出了声。外婆再也走不动了。外婆挣脱惊鸷的手,哭着对惊鸷说,苕哇,你快去找你姐。我的乖,你去喊,喊你姐!惊鸷跟着大舅、二舅和包队长一群人找姐。惊鸷喊,姐——!你在哪里?你回来呀!你回来——!众人举着火把到墩子门前双塘的下塘口子。火光里,突然大舅发现沙地上整齐地摆着一双绣花鞋。大舅叫了一声,大辫子!惊鸷的心就提了起来,知道姐投水了。
惊鸷不知道那时候天上地下的景色为什么那样的美丽。惊鸷看见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映在水里,塘是沙底的,月亮光里可见粒粒的沙发着亮儿,水太清了,清得发蓝,姐躺在清波荡漾的月亮下,一把大辫子散了,像水草婆娑着姐,姐的脸像天上的那轮明月沉在水底。大舅弃了火把,衣服也顾不得脱,牛吼一样冲到塘里。一阵阴风吹来,天上的月亮暗了。大舅将姐抱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墩子里跑。众人跟着抱姐的大舅朝墩子里跑。姐的大辫子像青草一样滴着水,拖着沙。王家墩愤怒了,吼声起来了,骂声起来了。
二舅牵一匹水牛来了,大舅将湿漉漉的姐放到水牛背上,沥水。姐紧闭着眼睛,散开的大辫子像一张乱网铺在水牛背上,水牛不安地乱着蹄,大舅扶着姐的身子对二舅吼,斯文了,你还斯文什么呀?快牵水牛走!二舅牵着水牛在外婆的大门坪上磨面样的转圈子,姐身上的水流下来湿了水牛的大蹄子,一声声走得汲汲的响,那声音响得人头皮发麻。细舅娘携着外婆,外婆哭喊着披头散发了。外婆张着手要扑过去,细舅娘将外婆紧紧地抱住。
包队长愤怒了,浑身青筋乱跳,对王家墩的男人吼,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打冤家!大筛锣响了,这是世代王家墩家族械斗的号令,筛锣一响,全体男人上阵。一时间王家墩的男人们冲进各家的屋,拿出了武器。武器都是河边日常谋生的工具,鱼叉是现成的,沙街见男人就有一柄;鸟铳现成的,每家最少有一管,火药是常年装着的,不然要锈管子,装上引火,一扣就响;还有推排铳,打野鸭和雁的,每个墩子都有,荒年推出去,点着捻子,一响,火光一闪,一死一地。几千年来,巴水河边沙街每个墩子的每个男人靠这些东西在河边猎取、进攻和保卫。不然他们还叫巴河人吗?他们还能在这里生根落脚生儿育女过日子吗?
人声吼吼,火把熊熊,闪着鱼叉刺上的寒光,闪着铳管上的青光,惊鸷一阵阵的颤抖,惊鸷闻着一阵又一阵的铁腥味和血腥味。阴风一阵阵地吹,河边的乌云漫起来了巴住了天,月亮不见了。
包队长就要抬水牛背上的姐向倪家墩进攻了。披头散发的外婆挣脱细舅娘的手,站起来,咬牙对包队长喊,大孙子!包队长说,祖,大孙子在!外婆问,大辫子在哪里?包队长说,祖,大辫子在水牛背上。外婆浑身乱颤,牙齿磕得一片响,说,畜牲通人性,它不是还在走吗?它还在走,说明大辫子还有救。包队长双膝跪在地上,家族出了这样的大事,包队长是要按族规跪着领令的。包队长说,祖,我听您的。外婆说,大孙子,起来。还不到你跪的时候。外婆走到二舅面前,对二舅说,老二,把牛绳给我。二舅将牛绳给了外婆。披头散发的外婆迈着一双解放脚,牵头水牛绕圈子。外婆的泪流了一脸,一只手牵着牛鼻绳,一只手颤颤地揉着牛背上的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这没娘的儿活不过来。外婆噎了一口,扯得众人一阵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