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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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拿出砚台,倒上水。二舅拿出一条墨,在砚台里细细地转着圈儿磨。窗外的夜,静静的,桌上的砚台轰轰地响,像日月行天的声音。外婆从房里拿出一支毛笔和一张黄纸。外婆掇张椅子教惊鸷跪上椅子伏在桌面上。外婆将黄纸铺在桌面上,教惊鸷拿毛笔蘸墨。外婆对惊鸷说,乖,你画个水底的月亮。那时候含着泪水的惊鸷,泪水就流了下来,他知道外婆教他画的是姐。姐掉到水底去了。
惊鸷拿着笔在那张黄纸上画了个月亮,那月亮圆圆的,黄纸洇浸,洇出来的晕,是月亮美丽的光。外婆和二舅看着惊鸷画出来的月亮,颤颤的。外婆和二舅没有想到刚发蒙的小惊鸷能画这样圆的月亮来。惊鸷画了几道波浪纹,代表水。
二舅掀起桌子的画,用气吹干了,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就要出门。外婆对二舅说,老二,马秀才是懂礼的人,你要穿件长衫去。外婆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外公生前穿的蓝竹布长衫,给二舅穿上。二舅说,娘,我去了。外婆说,不能空手去,要带点礼物。二舅说,娘,什么都没有,带什么东西?外婆说,不管怎么说不能空手去的。外婆走出大门,走到月亮地里的篱笆下,摘了一个嫩南瓜。那南瓜青青的,嫩嫩的,泛着月亮的光。外婆用青包袱将那个嫩南瓜系了,让二舅提着。
二舅提着南瓜不敢走沟路,怕遇见了人。
二舅提着南瓜到马家墩子,二舅穿着篱笆,浑身被露水湿透了。二舅翻篱笆进了马秀才的后园。马秀才果真没睡,窗子关着,窗纸映着灯。二舅敲窗。屋里的马秀才低声问,是二相公吗?二舅答,是我。马秀才开了后门,说,知道你要来。我等着哩。二舅进屋,将南瓜放在桌子上,说,是我娘叫我带给你的。马秀才一笑,说,你娘多情多礼了。南瓜我满园都是。二舅说,马叔,我穿了长衫的。马秀才问,是你娘叫你穿的吗?二舅说,这可是我父生前穿的长衫。马秀才脑后的小辫子激动起来,不安地踱着步,说,我能认不出来吗?你父生前多少次穿这长衫同我论礼呀!二相公你坐。二舅说,马叔,不是我坐的时候……马秀才打断二舅的话,说,不说了,女儿长大,谁家能保证不出点事?二舅说,马叔,我娘叫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二舅就把惊鸷画的那张画儿打开,放在马秀才的书桌上。马秀才双手抄后俯下身子看惊鸷画的那张画儿,圆的是月亮,几道波浪儿是水。马秀才问,谁画的?二舅说,我外甥木鱼画的。马秀才唏嘘不已,对二舅说,二相公呀,你娘不容易呀。回去跟你娘说,南瓜我收下,画儿我收下。天地间既然生马某,说明还有马某要做的事。
二舅说,马叔我代外甥女大辫子给你行个跪礼。二舅要跪,马秀才一把拦住二舅说,二相公,千万使不得,过了,过了。二相公,你也是读过几年老书的,应该知道凡事过了要不得。
后街倪架子的父亲领着族人等着前街王家墩的人来进攻,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心里惶惑,不知是什么原因,就叫族人守着,他到马家墩子找马秀才问见识。倪族长换了衣服,到马秀才家去不能卷腰扎裤的,出了这样的事去问见识,礼物也是要带的,带什么呢?称了一斤盐用黄草纸卷一个包儿。倪家在河里驾船走水路运货,盐是有的。盐在那时候还是紧俏货。
倪族长走沟路到了马家墩子马秀才的大门,树高阴深。马秀才家的大门紧闭着。倪族长拍门,叫,马大哥。马秀才听见叫声,赶紧从后房掌灯出来,将灯放在堂屋桌子上,开了大门。倪族长进了门,将盐包放在堂屋桌子上,说,马大哥还没睡?马秀才说,本来睡了,但是睡不着起来了。倪族长说,马大哥,我给你带了一斤盐。马秀才脸色一沉,说,倪族长,我比你长十岁,你怕我盐没吃够吗?倪族长说,马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倪家只有盐拿得出手。
马秀才叹了一口气,说,是我的不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倪族长深夜找我不是怕我没盐吃吧?倪族长说,马大哥,不要再打我的脸了,我是诚心来问你见识的。马秀才问,问什么?倪族长说,马大哥,我问你王家墩为什么还不来打?马秀才诧异了,问,怎么还没去打?倪族长说,还没去打。马秀才沉吟起来,背着手在堂屋里踱着步。倪族长急得直搓手。马秀才停了踱步,对倪族长说,这就怪了。倪族长额头上的汗出来了,更加不安。马秀才说,莫急。我给你算一卦。于是马秀才踱到后房,从书柜子拿一个缎子面的荚子,缎子面上写着一个很大的篆书“儒”。马秀才用瘦长的手指打开荚子,里面装的一套线装的书。马秀才从中择出《易经》,放到堂屋桌子上翻开,开后门,到后园掐了一把长短不一的蓍草,回到桌子照着书,天地阴阳地排了一卦。发亮的蓍草组成的卦排在灯亮里。
倪族长眼睛直直地望着,问,马大哥,怎么样?马秀才捻着胡子说,倪族长,你知道王家墩人为什么没到你们倪家墩打冤家吗?倪族长说,马大哥,你就直说。马秀才说,该你倪家墩子走运。倪族长问,此话怎讲?马秀才说,你没看见吗?活卦呀!大辫子没死。倪族长问,真的没死?马秀才指着桌上的卦说,这还有假?要是死了,你们倪家墩子恐怕早倒了几个的。
倪族长松了一口气,擦着额上的汗,说,怪不得开始火把熊熊,后来没了动静。原来女儿没死。马秀才说,不过你不要高兴太早了,此卦虽然是活卦,但透着死象。卦为天地阴阳之爻组成,其中活中有死,死中有活。智者之于死,动一爻则活,愚者之于活,动一爻则死。倪族长额上的汗又下来了,说,马大哥,倪某是个粗人,请教了。马秀才说,你既然求教于我,我就直说了。你倪家的儿与他王家的外甥女夜里在河滩桑间野合,是被找牛的我撞着的。马某虽然貌似不食人间烟火,但也知饮食男女。那声音不是一般的声音,做那事恐怕不是一回两回。天地生男女,女长成,儿长大,其情也切,其爱也深,恐怕早就珠胎暗结。倪族长急了,问,那怎么办?马秀才说,你急什么?我不是在说吗?王家的外甥女跳水没死,是你倪家的福气,但不是你倪家的功劳。王家的外甥女没死,是王家救得及时,你得感谢王家。但是王家外甥女既然跳水说明她有死意,活过来不等于不死。王家外甥女无娘无父,寄居篱下,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倪家的儿玷污了,她怎么有脸做人,这不是死路一条吗?倪族长急了,说,马大哥,这是两厢情愿的事。
马秀才的脸霎然变色,说,谁与你两厢情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强词夺理!既然这样你还来问我干什么?你以为王家不敢打你们倪家吗?人家王家墩没男人吗?人家王家墩没脸面吗?人家王陈氏是什么人?知书识礼的大家之后呀。遇上别的墩子出了这样的事,人家才不管是不是两厢情愿,打了再说!再就是人家现在不打是以屈求伸,若是人家的外甥女想不开死了,你们倪家才真正的大祸临头了,那时候悔之晚矣。
倪族长问,马大哥,那该怎么办?马秀才呵呵一笑,说倪族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要我翻书吗?马秀才击胯一拍,说,这时候应该以无理取有礼。诗云: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倪族长赶紧作揖。
倪族长走后,马秀才一身的露水趁夜色来到王家墩报了信儿。
梓油灯结出很大一朵灯花,外婆拿根香棍挑了灯花,一屋子的灯亮。外婆扶姐坐起来,拿桃木梳,一梳子一梳子,梳姐的大辫子。姐的大辫子在外婆的桃木梳下梳顺了,活动着像一条河畈里青光灿烂的乌梢蛇。细舅娘拿来干衣裳。外婆眼泪流了出来,说,我苦命的乖,让娘给你换干净的衣裳,睡。
夜里惊鸷拉着姐的手睡,姐把惊鸷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姐呼出的气儿好香好香,姐的胸好柔好软。惊鸷做了一个梦,梦见河畈里桃花红李花白,无数的小燕子和彩蝶儿随风飞舞,姐在河畈阳光里唱着欢乐的歌儿,腰间的大辫子像青青的云朵,在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间,青蛇一样的活动着,绿了一河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