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枕边人
作者:青谷彦
一、妻子辞世
深夜,一间坐落在幽静海边的别墅突然灯光通亮,别墅台阶上出现纷乱的人影。
“救伤车来了吗?快去催呀,去打电话!”
“已经催过几次了!”
宽敞豪华的睡房中铺着厚地毯,郭颖怡在昏迷中,还没有醒来。
颖怡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在轻软阔大的粉红色睡床中,尖削的脸显得特别瘦小。
她双目紧闭,失去知觉。
看护和女仆围在床前看着她。
这是他们度过新婚初夜的睡床。
睡房里的一切都保持原状,都是颖怡的喜好。
颖怡喜欢粉红色,艳丽柔美的粉红。
这种只属于健康活力的颜色。
现在她在明丽的粉红中显得颓萎,形销骨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马汉明走到床前,她仍然昏睡如故。
马汉明半跪在床前,拉着妻子的手,轻声呼唤道:“颖怡,你要坚持下去,医生就快到了,没有事的,你会很快没事的。”
柔和的灯光下,颖怡双目紧闭,半弯的眼睛被长睫毛覆盖,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死灰色。
她陷于昏迷,丈夫的话像隔着一重厚实的墙幕,无法进入她心间。
时间在等待中过去,好漫长,漫长的像冻结了时间。
外面终于有了响声,老仆人瑞叔进来通报,救伤车来了。
他跳起,快步走到门前。
救护员进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严重。
“病人要立即送医院急救,谁是她的直属家人,请一起上车。”
“病人是我的妻子,她没有危险吧?”马汉明听出自己声音中的紧张焦虑。
马汉明坐在担架床边,一直握着爱妻的手。车厢外疾驰而过的树影和偶然闯进来的灯光,在马汉明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昏迷不醒的妻子身上。
急驰的救伤车驶过前面峻峭的悬崖边,急剧的转弯中车身往上一抛,马汉明感觉有些异样。
担架床上的颖怡睁大了眼睛。
他俯身向前,颖怡睁圆的眼睛内有种令人心惊的冷漠。
颖怡的手从他掌心甩开,从担架床上滑落,僵硬不动了。
“颖怡,颖怡!”马汉明试探地叫,伸手去摇她。
她的身体毫无反应。
他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大声叫嚷:“颖怡,你不要放弃,你要坚持,医院就快到了,你一定要坚持——”
颖怡的脸上是诡异的死灰。
他激烈地敲打着车窗:“司机,快,开快些,我的妻子不行了!”
司机加快车速。车厢里,马汉明转向随车的救护人员叫道:“医生,病人不好了!叫司机开快些。”
他太激动了,车上的人不得不制止他。
载着颖怡和马汉明的救伤车终于停在医院门前。
马汉明在急救室外等候。一夜没睡,他显得特别憔悴。
急救室门上的灯熄灭了,马汉明站起来,紧张地望着门口,护士把手推床推了出来,颖怡的身体被白布覆盖,她死了,真的死了!
马汉明冲上去,紧抱着妻子尚未完全僵冷的身体,不让工作人员把她推走。他悲恸地抱着妻子伤心地叫唤:“颖怡,别离开我!我们说好了今年夏天去加勒比海享受阳光,你怎么忽然就离开我了!”
他悲伤地拥着妻子的身体,几个人用力才能把他与爱妻分开。
“有什么人陪着他一起来吗?”医院医生不放心他自己回去,问跟车的救护员。
“当时很匆忙,就他一个人跟车。”救护员说。
“妻子那么年轻便死,也实在叫人难过。”
众人议论纷纷,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我现在刚好下班,不介意坐我车子的话,我送你回去?”医生还是不放心。
但这时候他只需要一个人独处,静静的自己一个人,不要外界的同情和关怀,也不要外界的滋扰。
只要自己一个人……
婉拒了医院医生的好意,他一个人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
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占满整垛墙的巨大书柜内摆放着泛黄的画册,灯光从他身侧的沙发旁照过来,把他的身影放大,像巨兽般攀附在墙上。
颖怡消失了,这个家就剩下他一个人。颖怡的父母早已死了,这幢别墅和一笔可观的财产,都只剩给他一个人。
世事就这么奇妙,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仍在,除了她自己。
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马汉明如是。
想不到她的影响力这么大。
他忘不了颖怡,忘不了她死前的眼光。
颖怡的遗体以天主教仪式安葬,参加葬礼的人一年前也参加过她的婚礼。
颖怡长得俏丽可人,认识她的人无不痛惜她的早逝。马汉明站在爱妻的灵柩前,一身哀悼的黑色,神情悲戚,眼中含泪。
“人生无常,她还那么年轻!”一个颖怡中学时期的女友抹着眼泪说,“我们读书时非常要好。去年她度蜜月回来,还打电话给我,约我看她的新婚照片,才多久前的事!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颖怡长得这么漂亮,想不到天妒红颜,偏偏这么早死……”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悲伤过度累垮了,颖怡也会不高兴。”
慰问他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她过去的好友。
灵柩前摆放了颖怡的照片,相中人盈盈地笑,秀丽中带着几分俏皮。
仿佛这个葬礼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哀恸的葬礼,肃穆的场合,都不适合她。
在爱与呵护的环境中长大,她的青春梦幻尚未完,何曾料到人生旅途如此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准备就这样猝然别去!
公司董事长何威廉是颖怡父亲的好朋友,他看着颖怡从小女孩长成漂亮少女,是最疼爱她的人。
马汉明知道颖怡去世那晚,何威廉因擅闯警方设置的路障而被扣留,所以没在医院出现。
此刻何威廉站在马汉明身边,两人默默无言。
告别遗体的仪式结束,最后时刻来临。
颖怡的棺木被抬起,徐徐降到坑底。
艳丽的玫瑰花从送殡人手上扔到黑色的棺木上,黄褐色的泥土倾泻在玫瑰花上,玫瑰花不见了,黑色的棺木也不见了,只见一堆新翻的泥土。
颖怡长埋于地下,送殡的人开始离去。
何威廉也走了。由始至终他没有跟马汉明说过一句话。
马汉明正准备离开,后面有声音叫住了他。是医治颖怡的丁正浩医生。
丁正浩似乎有话要说。
马汉明站在一旁让参加葬礼的人先走,等待着丁正浩走上来。
这时天色已开始暗下来,颖怡新坟上的石碑在朦胧的暮色中泛着白光,空气中弥漫着凄迷诡异的气氛,令马汉明想起颖怡临终时的眼光。
“你好像有点紧张,是吗?”丁正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紧张?天黑了,留在这地方总是不太好。”他手插裤袋,把话题拉开,丁正浩沉默得不置可否。
天更黑了,坟场里没有别的人。
马汉明急欲离开。
丁正浩叫住了他,二人一起下山,一路上却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停车场,丁正浩反复考虑,才停住脚步,突然说:“警方找过我,问起尊夫人的病。”
“你怎么说!”马汉明也停下脚步。
“照我所知的说。”丁正浩答,目光透过镜片,专注地望着马汉明。
丁正浩的话令马汉明神色一凛。
“你所知的?你到底怎么说?”马汉明按捺不住地追问。
丁正浩望着马汉明,玻璃镜片下的眼光有点奇特,他说:“尊夫人是心脏衰竭导致死亡呵,难道不是吗?”
“心脏衰竭导致死亡”,正是颖怡死亡证上的字句。
警方为何要找丁正浩?
丁正浩又漫不经心地对马汉明说:“警方对尊夫人的死因有怀疑。”
马汉明追问:“警方到底怀疑什么?”
“谋杀。”丁正浩声音冰冷。“谋杀”这两个字像一柄利剑,劈开沉寂的空气,气氛有点紧张了。
“谋杀?”马汉明一听这话,脸色突然暗下来,或许是那辆车驶过了,灯光也随即消失,使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丁正浩在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难怪引起马汉明这样大的反应。
颖怡死了,她的财产很多,都留下给他一个人,也许这正是引起警方怀疑的原因吧。
丁正浩却表现得全不是这回事。
他带着不甚明了的神态望向丁正浩:“你当初告诉我颖怡患的是心脏衰竭,难道你的诊断错了?”
“我的诊断没错,但也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丁正浩直视马汉明的眼睛,语气带着威严的压迫感。
“谋杀”这二字太尖锐,马汉明似乎被针刺中,怒叫着跳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谋杀!”他气愤得声音发抖。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丁正浩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马汉明先软了下来。
“你想用话激怒我,要我与你打架,引起警方的注意,我不上你这个当。”他放松语气说。
这个时候,他不想和任何人发生争执。
这并不是逞强争胜的时候。丁正浩,不算什么。
可是丁正浩的话却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警方单方面的看法?”他不忘追究。
丁正浩没有被他套住。
“是警方的看法,也是我个人的看法。”丁正浩说完,向他泊车的方向走去。
他认为谈话已经结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马汉明站在原地不动。
颖怡死了,要面对的问题是这样多。
被警方怀疑,任何人都不会处之泰然。
假若颖怡不是留下大量财产,警方是否还会怀疑他!
为何丁正浩要在颖怡的葬礼刚结束的时候告诉他这话?
有太多事要想,停车场静穆中隐藏着不安。
停车场最里面泊着的汽车传来一阵马达发动的声音,丁正浩开动车子从暗处冲出来,经过马汉明身边,箭一般向大门口驶去,像魅影般转个弯不见了。
马汉明仍然站立不动,直到丁正浩的枣红色汽车从视线中消失,停车场确实没有人窥视,他立即快速地上了自己的车子,急急地驾车离开。
离开了阴森空寂的停车场,来到外面灯光闪烁的马路上,马汉明的心才舒坦了些,刚才那种紧张的压迫感也松缓了。他这才发觉,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
也许是停车场靠近坟场,又刚参加完颖怡的葬礼,才使他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无可否认,刚才丁正浩的话影响了他的心情。
丁正浩是医治颖怡的医生,颖怡的病是他诊断的,现在他却推翻以前的说法。
马汉明想知道使他改变原有看法的原因。
颖怡已死,作为丈夫,马汉明一切都做到最好。
葬礼结束了,死者已矣。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希望节外生枝,受到别人非议。
马汉明随意跟着前面的车子向前驶去,脑海里不住地思考。
突然,他把车子一转,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夜已深了,马汉明一人从酒吧回来。路上的车子很少,他却感受不到交通畅通无阻的驾驶乐趣。
丁正浩刚才说话时的严厉眼光还留在他脑中,在他眼前浮动,那眼光流露出来的敌意,使他心里极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追随着他,紧压在他心里,带来强烈的不安。
任由车子顺着路上的方向前行,他要在回去之前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跟随着前面那辆银灰色汽车,不知不觉,离刚才那间酒吧很远了。银灰色车子转入半山较幽静的路上,马路两旁灯柱上的光晕照着浓密的树影,风吹过,树影绰绰,像碎金摇曳。
马路上车辆稀少,路上没有行人。
他内心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路口的红绿灯打出红色,马汉明前面那辆车子驶了过去。
他在红灯前停车,就在那一刹那,他脸色骤变,他发现他被别人跟踪了!
他刚才耽于思考目前的处境,因而放松了警觉性。当他把车子停在红灯前,车门旁的倒后镜内有个蓝色影子一闪。
蓝色影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下。
以他对汽车的认识,那是一辆性能极佳的日本汽车。
为了证实是否被跟踪,他开动车子,沿着山路驶去,那辆蓝色汽车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快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个发现使他的心情更加不安。
丁正浩刚才说:“警方对尊夫人的死因有怀疑。”
这句话此刻在他心中凌厉铿然地鸣响,他的冷汗涔涔而下。恬静晴朗的夜色突然变得阴森冰冷,他像跌落陷阱的困兽,心内一片混乱。
当他驾车回到那座幽静的海滨别墅时已是半夜,他已恢复了平静。
看守别墅的护卫升起闸门,让他的车子驶进去。
他从车里走出来,以自信潇洒的急步走上前廊梯级,回到他与颖怡那间向海的寝室。
丁正浩在停车场与马汉明的一席话,使他的情绪下降到零点,一向以来的沉着镇定受到冲击。
跟着又发现被人跟踪。
这些事都在颖怡葬礼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发生,就像两支冷嗖嗖的利箭从暗处向他直射而来,令他完全没法防备。
他在驾车时考虑着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回到别墅时已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带着一贯洒脱傲气的神态回到楼上,他推开卧室的门,神情立即大变。
有人来过他和颖怡的房间!颖怡的衣柜全都被打开,各种名贵新颖的服装杂乱地散落地上,乱作一团地映入马汉明眼内。
二、缠绵病榻
马汉明的眼睛闪过一抹怒火,随即大声叫唤仆人。仆人闻声而到。他指着地上丢满的衣服厉声说:“刚才谁进过我的房间?”
听到叫声匆忙跑来的仆人看见房间内的凌乱,惶恐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从傍晚时开始我们就没有进来过。”
“没有人进来怎会搞得这么乱?”马汉明高声说,“你们不知道我规定不许人随便进这间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