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枕边人
作者:青谷彦
“计划书的事帮不上你,请原谅。”韦德以道歉的语气道,随即又说,“可否向你介绍我的两个助手?”不等马汉明回答,他立即叫来两个年轻人。
“这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马汉明先生,”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助手:叶作新,许正。”
马汉明望着这一高一矮的两个年轻人,叶作新是高个子,许正瘦小精灵。
两个人都向马汉明作出笑脸。
“我想让他们两人跟马先生学习,以熟悉公司的运作,他们会暂时跟随马先生,请多多指教。”韦德说。
“我没有时间,你去找别的人。”马汉明一口拒绝。
“呵,你请放心,我们不会妨碍着你的。”叶作新和许正已经站到他身边,“只要马先生肯教我们,求之不得!”
马汉明走向电梯。
“马先生。”许正快步追上来,与他并排走着,“你的办公室在哪边呀?”
“我有事要出去,你们回办公室等我。”马汉明冷冷一句,把他的热情浇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
“你去哪里,我跟你去——”许正的话未完,电梯门已在他面前关上。许正失望的神色挡隔在门外。
马汉明撇下他们,来到街上。他有被愚弄的感觉,却无处发泄出来。
他大步地走进车内,向健身院开去。
五、神秘女子
马汉明从床上翻身跳起,披上衣服,走到露台前。清新的空气中有点潮湿,带着沁人肺腑的花香吹来。
马汉明伸开胳膊迎风来了个深呼吸,清新空气涨满胸间,使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他是强壮的,身体的肌肉充满张力,夜间梦魇给他带来的紧张,随着清晨的来临而消失掉。
这座别墅,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一个人占有——
就在这时,他的笑容僵住了。花园里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背向他而立,长发盘在颈后,纤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宽身的水湖色衣服,高傲地仰起头。
颖怡的衣饰,颖怡的神韵,颖怡!
马汉明脸色煞白,心间再不是生机勃勃地布满春意,花园里的花朵失去颜色。
颖怡从地府归来,颖怡——
花园里的女子向他回过头来。
马汉明从惊骇中清醒过来, 匆匆跑下楼时,女子仍然站在那里没动,看样子她在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 她回过头来,马汉明这次看清楚了她。
颖怡是美丽的,这个女子却不美,她的颧骨很高,显得脸型瘦削,甚至有点冷硬。二人相同的只是身材。
相像的服饰和发型,使她从背影上看去与颖怡无异。
女子回头看他,眼神冰冷,有种孤世自重的冷傲。
她的年纪比颖怡大,没有颖怡的明丽温柔。
“你是颖怡的姑姑?”他礼貌地问。
颖怡的姑姑打电报给他,说要回香港,也只有她,才会这样自来自去的在花园随意走动。
看她那样子,好像她就是这里的主人!
马汉明不高兴她那种态度。
“我是颖怡的姑姑国艳。”那女子昂着头说,就如马汉明是她的仆人。
马汉明当初在电报中见到这名字时不以为意,现在真人露相,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竟然有个火艳艳的名字,还以为自己是女王!
“你就是颖怡的丈夫马汉明?”国艳姑姑终于肯对他垂顾一眼,“颖怡去世,我赶不及回来,待我处理好私事回香港时,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她很有分寸地表示遗憾,但语气仍是冷冷的,没带一点感情。
马汉明开始明白瑞叔所说的,颖怡这个姑姑和家庭闹翻了的往事。一个连亲生母亲都不爱的女人,总不能期望她会对你热情吧。
“姑姑打算回来住多久?”马汉明说,心里巴望她快点走。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打算告诉你。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要做,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姑姑住在这里吗?”
“当然,这里是我的家!”她特别强调“家”这个字。
“十多年没回香港,感觉这里变了很多。我刚到时,乘搭计程车经过闹市,很多新的建筑物都认不出来了,我们这座别墅也有了改变。”国艳姑姑细心地指出,“例如大门入口那个新型的汽车开关电闸就是以前没有的,此外还添加了泳池、种植花草的温室、放置镭射影碟的音响室,这些时髦流行的玩意儿,大概是我哥哥死去后你们加上去的吧!”
马汉明心内一惧,这个女人的观察力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把别墅内外都走遍了,连一些细微的变化都没有走眼。
“国艳姑姑的观察力果然细致人微,希望仆人们的招待不会怠慢。”马汉明不得不这样说。
“仆人?”国艳姑姑眼睛一闪,目光阴冷起来,“为什么过去的仆人都不在了,只剩下瑞叔一个?颖怡在生时就这样的吗?”
“我听人说,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越久,对那里的印象越深,却不知道时间是很大的鸿沟,把你熟悉的东西都改变了。二十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你怎会期望这里不会发生变化?”马汉明语词平稳,很适当地发挥这个人所共知的道理。
“仆人的事只是种种变化中的一点,这一点也是另有原因的。若你要知道得更详细,可去问瑞叔,瑞叔对这里的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得很清楚。”
她突然话锋一转。“在家真是好,一晃就到9时了,往日这个时候正是开早餐的时间呢!不知瑞叔有没有把我喜欢吃的牛油芝士蛋准备好?”国艳姑姑突然活跃起来,做了个满足的姿态,就像小女孩提到她喜欢的甜食一样。
他张开了嘴,看着国艳姑姑消失的方向。
六、暗查真相
马汉明匆匆赶回家,他要在国艳姑姑还未回来时回去。他看准了国艳今天外出,特意提早回家。
他一直没这个机会。国艳几乎无处不在,马汉明随时随地都看见她一派自以为是的傲慢模样。
她穿着与颖怡同款的衣服,令他骤眼看去,会因错认而惊心。这个突然从外地回来出现在他家的女人,真是颖怡的姑姑吗?
这间别墅的人都没见过她。颖怡已去世,以前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我是颖怡的姑姑。”
惟一见过她的是瑞叔。瑞叔在这里工作数十年,颖怡家历来的变动他都知道。 但是瑞叔可靠吗?假如这个惟一的见证人说的是假话?
要查证就只有等待国艳不在家的机会。不弄明白,他始终不安心。
昨天晚上,他听见国艳在走廊外打电话——她的嗓音一向很大,旁若无人地颐指气使。 有个朋友从伦敦来香港,她要去接机安排住宿。
他跟着又听她打电话去酒店:“喂,找订房部,是是,我要订一个套房,明天要,订客的名字——”
她说了个英文名,男性的名字。
他记得一个西洋谚语:“家里有一个温柔女人,令你如沐春风;家里有一个恶劣女人,令你如陷地狱——”他相信。
“瑞叔会为我准备可口的茶点,他知道我喜欢什么。”
可是他却看到瑞叔躲着她,对她很冷淡。
“以前我那个房间改装为书房了?哥哥真不是人,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吗?”她皱起鼻子,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现在马汉明明白,何以当日颖怡父亲跟她的关系弄至这样糟。
这是个没有人受得了的女人!
国艳姑姑,难道正如她所说,为了悼念侄女颖怡而来的?
表面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她带给马汉明的精神压力是这样大。
穿着颖怡喜爱的衣服,随时随地出现,那高傲敌视的神气——
收到她发来的电报那个晚上,马汉明常感到有一双眼睛,不是颖怡的,而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的,冰冷如刀锋地注视着他。
那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知道,那是这个女人的眼睛。
他们一起在楼下餐厅进餐时,国艳姑姑往往停住不吃,眼睛牢牢地盯视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舒服。
这使他想起颖怡的眼睛,颖怡后期的眼光,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令人心寒的冷,令人心慑的冷——
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这个女人,没有办法,这个女人就在他身边。
有一次马汉明实在忍受不住,他问国艳姑姑:“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我有看你吗?怎么我竟不知道!”国艳姑姑的眉尖挑起,居然还这样说!
她坚持同台吃饭,说是家里的传统,强迫马汉明每天都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她那种专横跋扈的挑衅,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颖怡那些服饰。
——这些衣服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令他恍然错觉,仿佛颖怡仍然活在世上。
他为了这件事,向她提出抗议。
“那些衣服不适合你,你和颖怡的气质不同。”他所持的理由是这样。
“你怕我穿这些衣服?是你不敢看,还是这令你想起什么?”国艳问他。
“这种衣服又没有专利权,颖怡能穿,我照样可以穿。”傲然的强词夺理,好像世间上的道理都在她这一边。
“你不可以擅入我房间拿衣服。”马汉明提醒她,“那是我的私人地方,我不允许别人未经得我同意就随便进来。”
“呵?你说我进入你的房间?”国艳杏眼圆睁,她的神态表示,在她来说那是极为侮辱的,“没有别人的邀请,我绝不会进入哪个人的房间!”
“你没有进入我的房间,那么,这件衣服从何而来?”他指着国艳身上的衣服,是白色圆点子图案,领口是水兵制服的那种大翻领。
颖怡在巴黎的时装店买的。
颖怡穿着它在巴黎街头拍照,蓝天白云衬托下,飘逸明丽,神采飞扬。
不得不承认,国艳穿着它,完全没有那份风采。
“你怎么解释这件衣服的来历?”他问,期望看见国艳被揭穿谎话后掩盖不住的狼狈脸色。
“假如我解释得了呢?”国艳反问,“你怎么说?”
“我就不相信有这样巧。”马汉明哼叽着说。
“天下间就有那么巧。”国艳悠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假若你不相信,可以上楼查看颖怡的衣柜。”
他饭后上楼,颖怡那件衣服——白色圆点大翻领的衣裙,果然仍在衣柜。
“我们有血缘关系,审美观相同,不约而同穿同一式样的衣服,在近亲家庭来说是常有的事。”她说,“这种衣服巴黎商店有出售,香港也有代理,我不但买来穿,而且还要大批大批地买来穿。”
国艳高声宣称,摆出胜利姿态。
在那以后,颖怡式的衣服更是大量涌现。
她穿那些衣服在身上,花园屋里的四处走。
她明显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是否看出马汉明对这件事不高兴?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国艳怎么也想不到,马汉明利用她外出接机的机会来个反侦查,从她带来的行李中找寻证实她身份的资料。
马汉明走进她的睡房。房里清静无人,这时仆人们在他们住的小屋里,围在一起闲聊。
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刻。
他拉出抽屉,从他脸上的表情可看出,他要找的正是这个东西——那是一张相片。
颖怡和国艳合照,年代虽然久远,那时的国艳大约不过十四岁,但脸上轮廓仍然看得出来。相片背后是颖怡歪歪斜斜的字体:“与姑姑合照”。 相片签字日期是二十年前。 这是颖怡的亲笔题字,他在颖怡珍藏的儿时旧物中见过这种字迹。
马汉明把相片放回原处。 他走出屋外。
马汉明在结婚前已打听过,颖怡是独生女儿,是富商郭继量惟一的财产继承人。没有人向他提过郭继量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已从郭继量的家庭中被剔除,就连颖怡也不曾提过她。
以致他认为颖怡是郭家产业的惟一受益人。颖怡死后,财产必将归她丈夫所有,除非颖怡另立遗嘱,指定另一个财产继承人。据他所知,颖怡没有立遗嘱。
颖怡死后,她的产权分配问题至今未得到解决,他曾找过律师,律师说:“有些条文仍未弄清楚,待详细研究后再通知你。”
他问律师:“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要看你所遇到的情况是否复杂而定。”律师告诉他,“举例说,某人去世,他只有一个女儿,那么他的财产留给女儿绝对没有问题,但律师行却收到一封投书,指某人在何时何日与一名女子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有血缘关系,同样有财产继承权。
这样律师行就要调查,调查的项目包括:投书所指的那名女子是否确实跟死者有密切关系,即使是有,那名女子的儿子是否是死者儿子也需查证,还要调查跟那女子有亲密关系的是否只有死者一人,假若同时间有几个人就更复杂,我们需抽丝剥茧地追查下去,直到问题弄清楚为止。在这段时间财产会冻结并由律师行托管,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仓促地将财产交托给任何一方。”
马汉明没想到情况会这样复杂,他问律师:“你这样说是否暗示这次有同样问题?”
律师姓邝,是颖怡家的长期法律顾问。邝律师用很慎重的态度说:“不是,我刚才只是举例。”
“那么这次遗嘱的拖延执行,与什么问题有关?”他问。
“遗嘱拖延执行的因素有很多,例如遗嘱的真确性是否存疑,或遗嘱是否重叠,出现先后矛盾,亦可能涉及犯罪因素。”邝律师说,“人性有多方面,也给从事法律工作的律师增加了困难度,请原谅我不能即时把财产交给你。”
邝律师以严肃的态度阻止了他再追问。
国艳姑姑的出现,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郭家原本只有颖怡一个人,忽然冒出个国艳姑姑,将来会不会出现第三个,第四个?
门外传来叩门声。
马汉明警觉地抬起头,迅速走到门后,厉声说:“谁?”
一个怯懦的声音在外面说:“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是瑞叔。马汉明蹙起眉尖,这么晚,有什么事?
瑞叔站在门外,佝偻的身体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恭顺卑微,他低下头小心地说:“马先生,外面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