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枕边人
作者:青谷彦
丁正浩离开病人房间时,病人的丈夫亲自相送,看护与女佣分别站立门边。
一种感觉蓦然来到他心间——这多像一个守卫森严的古堡,而他的病人就躺在古堡的病床中……
丁正浩当时有这样一个想法,颖怡的病已是药力无效,谁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
现在,颖怡她已被埋葬在坟地里。
马汉明坐在被人闯进来翻乱过的房间,一直以来的自信突然离开了他。
打发了仆人后,偌大的睡房只有他一个人。
空泛的灯光照着空寂的房间,颖怡的衣服在灯下如一片灿烂的乱云,胡乱地散在他脚边。衣服中仍然有她的气息,四面八方地在房里弥漫。
几乎令他窒息。
就像她仍留在此间,并没有离开过。
马汉明坐在凌乱无人的房间,感到极为懊丧。在清除了路上障碍,正要得到预期胜利的时候,却发现噩梦正开始。
他紧张地在思索着。
丁正浩对他警告:“警方注意你了。”
那么,半山的驾车跟踪,是否意味着他已落在警方的监视中?
紧接着发生了他和颖怡的睡房被人闯进来的事,做这件事的人必定知道他不在家里,才会窥准机会进入他房间,然后从容离去。
想到他的行动在别人这样精密的计算内,马汉明不由得汗流浃背了。
颖怡的衣服就在他脚边,无论怎样说,聪颖明丽的颖怡也已化作泥土。
他胡乱地把颖怡的衣服塞回衣柜,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封装着电报的信函——收件人是“马汉明”。
“是谁给我电报?”他大惑不解。
自从与颖怡结了婚,他开始过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过去的朋友都没再来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现在竟然有一封电报直接拍来这里给他。
他坐下,拆阅电报。
脸色蓦然改变。
电报从伦敦打来,简单几行字写着:“时间仓促赶不及颖怡葬礼,即乘航机回香港。”署名“颖怡的姑姑——国艳”,航机翌日下午三时到达香港。
国艳——颖怡的姑姑。马汉明尽力搜索记忆,始终想不起曾听颖怡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但这个叫国艳的人却打电报给他,并且将会在明天到达香港。
电报中提及颖怡葬礼,显然她已知道颖怡去世的消息,并且特意赶回来。
假若不是与颖怡有密切关系,不会为此专程来香港。
但颖怡竟然没告诉过他!
不得不承认,他对颖怡的事所知甚少。
收到颖怡姑姑的电报后,他派人叫瑞叔。
“我们家的事,问瑞叔最好。”颖怡曾经说过。
打从十七岁做颖怡父亲的近身童仆起(那时颖怡父亲也不过十五岁),瑞叔就在他们家工作,同乡同姓的关系,颖怡的父亲很信任他。
近年来瑞叔老了,不良于行,实际上粗重的工作都做不来了。
颖怡习惯了他的存在,以他跟颖怡父亲几十年的主仆关系,马汉明也不好撤换他。
正因为这样,在更换众多的仆人后,瑞叔是惟一留下来的一个。
幸好瑞叔留下来,否则“颖怡姑姑”的事好去问谁?
门外有轻微的叩门声,敲两下停一停。
“进来。”马汉明说,尽力令自己的声音变得随和。
房间的门推开了,一个半秃的头伸进来,疏落的几根头发,黄色的门牙,小眼睛望着他躬着腰问:“马先生,你找我吗?”
“是,进来再说。”马汉明示意瑞叔关上房门。
瑞叔站在房内,显得十分不安。
他不习惯与马汉明相处,从没单独相处一室。
“这封电报是你拿进来的吗?”马汉明把电报推到瑞叔面前,声音尽量温和。
“这封电报不是我拿进来的, 是七姐。”
“什么时候拿进来的?”马汉明问。
“中午12时以前拿进来,中午饭过后就没有人进来过。”瑞叔以为他问的是傍晚时,房间被人擅自闯进的事。
马汉明坐在沙发上,架起腿,仿佛不经意地顺带问道:“颖怡——她有个姑姑吗?为什么不见她提起,也没有来参加婚礼?”马汉明故意不看他,一连串地发问。
他要瑞叔回答。
“颖怡小姐——马太太是有个姑姑,至于她为什么不回来参加婚礼,实在是,实在是——”他结巴得更厉害,欲语还休。
马汉明明白他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讲你家主人的事,但现在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想知道,我妻子是否有个姑姑,为什么她不来参加婚礼?”
他的话令瑞叔消除了顾虑,瑞叔再说话时已畅顺了很多,虽然他仍然不想说,但还是回答了马汉明的问题:“马太太不提她的姑姑,是因为她们早就没有了来往。”
这倒是马汉明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扬起浓眉,听瑞叔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要从马太太的父亲说起。马太太的父亲有一个妹妹,与他年纪相差甚远,比马太太没有大多少岁。
“两兄妹相处得并不好。
“这对兄妹的父亲亦即颖怡的祖父有两个妻子,大太太——这双兄妹的亲母长期卧病在床,小姨娘没生儿女,对大太太的小女儿宠爱有加,不懂事的小姑娘不亲近自己卧病的亲母,时常跑到生母的对头人小姨娘那边。
“亲生的母亲气病交煎,病得更重。
“年长的哥哥生气小妹偏帮外人,兄妹关系势同水火。
“有一天家里丢了一件珍贵的前清名瓷,怀疑是屋里人偷的。
“最后查明是小妹妹偷的。她受了小姨娘的教唆,把这件名瓷偷出去变卖。大太太很伤心,坚持要报警把自己的女儿送官法办,那时候颖怡小姐只七岁,她的姑姑十四岁。”
“后来这件事怎样?”马汉明听着,大感兴趣,郭家的事情,原来这样错综复杂。
颖怡却守口如瓶,一点也不向他透露。
他真怀疑他对颖怡的了解有多少!
“结果大太太真的报了警,送亲生女儿到官府法办。”
“最后如何?”马汉明问。
“这位被亲母告发的小姐刑满出狱,发誓不回家。”
她索性搬到小姨娘那里去住。那时颖怡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工于心计的小姨娘没过几天轻松日子,过不久就追随他们去了。
冤冤相报,波及下一世的三个人……
颖怡的父亲不原谅妹妹。
妹妹也发誓不再回来。
她去了英国。
可是当年发誓的妹妹——颖怡的姑姑,现在却打电报回来,声称“我要回家”。
她为何回来?不会单纯是探望故居吧?
她必定有某种目的,驱使她千里归来,重回当初的地方。
黑暗中蓦地出现颖怡的眼睛,冷冷的,临终时的眼光,带着寒意直追过来。
像是看穿一切的空漠……转化为另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睛,清澈有力,正牢牢地盯视着他——
马汉明脸色变了,像受了重重一击,颓然倒下。
不知什么时候,瑞叔已悄悄离开……
四、尔虞我诈
马汉明到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两个高级职员,见到他时驻足问好。
他的办公室也在顶楼。
房间向海,除了何威廉的办公室外,这是公司里最大、设备最豪华的办公室。
颖怡第一次带他到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曾自豪地说:“这是我父亲和何世伯联手创立的公司,这个座位——现在由我来继承。”颖怡挽着马汉明,把他带到父亲的桌前,笑靥如花地说,“现在这里的财产是我的,我会与我的丈夫共享富贵,你不用再为赢取奖金而参加比赛了。”
她的脸转向丈夫,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
结婚前她极少谈自己的家庭,她所以保留这个秘密,就是要留待这一刻才宣布,她期待着这个时刻。
倘若一个人意外地发现妻子是一笔庞大财产的继承人,有着高兴的表现是很正常—— 但实际的情形和她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马汉明表现得很平静,脸上并没有她期望的反应。
颖怡有少许失望。
马汉明和她认识的男子不同。他很冷,高兴与否都不放在脸上。
也许这正是她对他着迷的原因?
她不喜欢太简单的男人,一眼望到了底,温吞如白开水,没有味道。
好的男人要像一本书,封面未揭之前,你不知道书的内容,只可以猜,揭开了,每页的内容都不同。
何况这个封面是这样色彩强烈,令她心弦震荡。
有着不羁性格的马汉明,在他粗犷的怀中,她进入另一个境界。
这种个性有吸引力,但有时也会令人迷惘,她无法好好把握住他的思绪。
现在马汉明的表情,就不像听到一个好消息的样子,完全没有高兴的表现。
这使她很不安。
她碰碰丈夫的手,有点责怪地说:“怎么,你不高兴?你不喜欢我有钱吗?”
“傻女孩,对我来说,你有没有钱都一样。”他捧着她的脸,安慰地吻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直望到她心里,“你要记住,我爱你,不因为你的钱,而是真的爱你。”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身上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
颖怡闭上眼睛,在他的怀抱下泛起柔情——
多年来,她就是等待着这一句话!不为她的钱,真心真意爱她的男人,她最终找到了……
“公司并不光是你的,还有你的何世伯。”马汉明说,“他不一定欢迎我。”
原来马汉明想着这个!
“你担心的是这个?”颖怡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她可爱地一笑,仿佛听到一件最没可能的事。
“你不了解何世伯和我们家的关系。”她很有把握地说,“何世伯很疼爱我,我喜欢的人他一定接纳。”
他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下去。
“何世伯一直掌管公司的业务吗?”他试探地问,这一点要弄清楚。
“他管理公司,是这间公司的决策人,有否定决议的权利。”颖怡的回答确切明了,可见她一切都清楚。
起初是颖怡的父亲和何威廉两个人一起管理公司。后来颖怡父亲去世,公司董事局主席兼总经理的位置就落在何威廉身上。
“为什么你把公司的控制权交给他?你自己做什么?”他追问颖怡,以便从她的答话中看出她的态度。
颖怡对马汉明的话感到惊讶。
“我为什么不能把公司的管治权交给他?他是何世伯,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至于我,”她坦然地说,“我可以去玩呀,去旅行,打网球,做一切我喜欢做的事……”
今天,一切依旧,只是她不再存在。
这是他在妻子去世后第一天回到公司。
他的眼睛落到办公桌的一份文件上。
他皱起眉头,摁动桌上向外通话的对讲机叫道:“莉安,你过来一下。”
“这份计划书什么时候退回来的?”马汉明指着桌上那份计划书问。
那份计划书是他在颖怡去世前拟好的,在董事局会议上被批准,现在却被搁在这里。
计划书上的批文写着:“退回,重新审阅。”上面有何威廉的亲笔签字。
“计划书是昨天上午退回来的。”莉安低着头,一双眼睛却偷望马汉明的脸色。
马汉明说:“昨天上午返回来的?这么说我是隔了一天才知道,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昨天是马夫人的葬礼,我不敢告诉你。那种场合——我以为你在上班后才处理公事……”莉安解释说。
昨天是颖怡出殡的日子,准是何威廉昨天上午把批文退回他办公室才出席葬礼的!
何威廉在葬礼中一言不发,明显的对他表示敌意,而且很快就离开了。
他知道不能怪莉安。
“你可以出去了。”他向莉安挥手示意,“以后有事,尽早告诉我。”
“我知道,我会照做的。”莉安应声出去。
这个计划由他一手策划,公司里的人都知道。
何威廉退回给他,用意明显。他不会退让。
马汉明接通了何威廉办公室的电话,对他的秘书珍妮说:“我现在过来。”没给对方准备时间,他立即放下电话。
要发生的事终要发生,现在只是在时间上提早了。
他要与何威廉面对面地较量。
他胜券在握。
必要时可召开特别董事局会议,何威廉只代表二分之一的意见。
他迈着大步来到何威廉的办公室前,推开紧闭的门,还未开口便即愣住,脸上禁不住惊愕的表情——
办公室内一个陌生人站起来,向他伸手:“欢迎你来,正想派秘书去叫你。”
“我叫韦德,暂时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那个人说。
那个陌生人气宇轩昂,大约五十岁。他说,“欢迎你来,你找我有事?”
一时的错愕,使马汉明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意外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我找何威廉,不是你。”马汉明更正地说,“何威廉在哪里?我有事要找他。”
“何威廉委托我处理公司业务。”韦德说,“有关公务上的事可以找我。”
“找你?”马汉明看着他,“你可以全盘代表何威廉吗?”
“看看是哪一些事,有些事我能够代替他决定,有些则不能。”韦德气定神闲,神态从容地说。
“比如是哪种类型?我意思是,哪种事你可以替何威廉决定?”
“例如公司普通业务及数目不大的财政开支,至于决策性的问题是何先生自己决定的。”
“决策性的问题,比方说,”马汉明把手中的计划书抛过去,“这一样算是吗?”
韦德接过计划书,瞄了一眼,客气地交还给他说:“计划书上有何先生的亲笔批示,不是我掌管的范围了,只好留待他亲自处理。”
“你不能处理的话,那我要等多久,我是说,何威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接管公司事务至他回来为止,任期没有期限。”
“那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何先生没有告诉我他会在什么地方,你要找他,可打电话到他住宅看看,我想你知道何先生的住宅电话。”韦德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