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枕边人
作者:青谷彦
马汉明想不到深夜来访的会是什么人。
“带他去楼下会客室等我。我立刻就来。”
瑞叔走下楼,把屋外的两个男人迎进来,带到会客室。
马汉明穿着白衬衣,从楼上走下来,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西装,庄重中带着潇洒,使他那高大的运动员身材更显风度翩翩。
他走到会客室,两个深夜来访的客人站起来说:“莫先生叫我们来找你。”
“请坐。”马汉明礼貌地说,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内心的反应。
他快步走到会客室中间的写字台后面,在一张高背转椅上坐下。
“你可以出去了。”他对瑞叔说,“吩咐不要让人进来。”
瑞叔出去,厚重的椽木门在身后关上。
半个钟头后,马汉明亲自送那两个人出别墅门,看着他们驾驶的汽车消失在长长的黑暗小道中。
七、办公室的遭遇
马汉明匆匆走进公司,不理别人对他的恭敬问候,笔直向办公室储存资料的地方走去。
那是两天前,一个早上的事。
他突然提早赶到公司,公司里的人都感到惊讶,马汉明在这间公司工作以来,从没这么早到的。
这是他日常生活程序的一个大变动,这变动出于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他快步走向前去,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也不给他们通传的机会,就这样一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一张惊慌的脸。
他也惊愕得呆住了。
储藏文件的资料柜被打开,许正站在柜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马汉明并未走上前去,他站在门边,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你手上拿着的是我昨天晚上刚整理好的资料,一份准备上市的公司财务预算。”他脸向许正说,“不要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要说你不知道那东西为何到了你手上。”
“我不欢迎别人不经我同意,擅自进入我的办公室,这件事我会一并交人事部处理。”
他从许正手中拿回文件,开门作一个请出去的姿态。
许正没有解释,他从容地出去。
这天上午的一幕,只说明了在他身边的,全都是想他死的人。
提早返回公司,他之所以有这么一个念头,可说是神来之笔,因为他感到文件最近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昨晚刚整理好的资料,是他个人一份不欲为人所知的机密文件。
许正对他的真正用意,他是早就知道了的。派许正与叶作新跟他熟悉公司环境,只是安排他们到他身边以作监视的把戏。
叶作新与许正两人,要数许正最殷勤。
“马先生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马汉明一站起来,许正立即跟上。
他有什么异动,许正也及时有反应,一般来说,许正大致上都能猜出他的意向和要做的事,显示出他的精明,不只是一副讨人喜欢的孩子脸那么简单。
瘦小的许正热情洋溢,高个子叶作新则远远在后跟着。
在公司里,无论马汉明去什么地方,韦德这两名“助手”都很称职地跟贴在他身边。
过分的周到,令他觉得行动受限制。
马汉明早已发觉存放在他办公室的文件有被人翻阅过的迹象。
只是他不知这是警方做的,还是另有其人。
许正当时在翻查着什么东西,一件马汉明不知道而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一定对他很有影响,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这影响会到哪一步,但总是有对他不利的因素,除非他知道——但他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
夜深了,马汉明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满室的黑暗。月影西斜,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可以看到朦胧的室内摆设,仍然是那样,没有变化,他却总觉得好像多了些什么。
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在窥视着,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是这样强烈,使他脊背发冷,就像暴露在一个透明体中,浑身上下被看得清楚透彻!
突然,马汉明像被袭的猛兽般弹跳起来——这个极为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欺骗他,的确有人在窥视他,就在紧闭着的大门外!
他猛地站起来,推开门冲出去,刚好见到一个黑色的背影从旋形楼梯跃到楼上——
八、神秘黑衣人
马汉明紧跟着黑影上楼去,那里空荡荡的阒然无人,他骤然停住脚步,感觉到一阵遍体寒意。
这个别墅的顶楼是颖怡祖先安放骨灰的地方,两边墙上一幅幅布幔低垂,厚重的布幔后是放置骨灰的神龛,冷傲的月色从西向那一列高窗流入,在窗台地板上印着长长的银白色光影。
银色的月光和夜阑人静的黑暗对比明显,使这楼顶小室内有种仿似深海的寂寥。
楼室挂着先人绣像,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绣像,在清冷月色的阴影里显得神情惨淡,更使这一爿地方深深隐没在神秘诡异的空气里,令人胆怯得不敢停留。
沉重的布幔低垂,刚才那个黑衣人不见了,只有马汉明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
马汉明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突然壮着胆子冲向前,猛然伸手把一幅布幔扯开——
布幔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漆的神龛,隐藏在魑魅的暗影里……
马汉明双眉一扬,鹰隼似的眼光凶悍地闪亮,狂暴地跃过去,把一幅一幅布幔拉开,布幔摇荡,整个楼室像被一阵狂飙掠过,从前面的入口直往后扫!
“你跑不了,我一定要把你翻出来!”马汉明失去常性地叫道,狂乱地挥动着手。
一定要把神秘的幕后人找出来!他像个被不知名追捕者追逐的猎物,充满了恐惧,在恐惧中被步步紧逼,倒不如叫隐藏黑暗中的敌人现身,痛痛快快地分个高下。
颖怡死了,她的东西都是他的!
马汉明从来不让到手的东西溜走,在他的处世格言中,没有退让这两个字。他知道黑衣人躲在布幔后,楼室里没有别的地方可躲藏,那人也没时间走得那么快。
马汉明嚣猛地冲着,直翻到第七幅,布幔才揭开,一个黑衣人霍地跳出,迎面向他扑来!
马汉明向后闪开,黑衣人扑了个空,被马汉明弯身踢中腹部,一件东西从黑衣人怀中跌出,落在地板上。
别墅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了出来。
黑衣人不敢停留,跃出窗外,顺着外墙的石头滑落,跳入花园。
黑暗的夜色立即淹没了他,他消失在树丛中不见了。
别墅乱成一片,仆人扰攘着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马汉明转身下楼,他踢到一件东西——
别墅楼室的寂静被闻声赶来的仆人打破,现又随着追赶黑衣人的杂乱脚步声远扬而恢复沉寂,森然惨白的月光中,马汉明踢到的是一个红色的本子。
马汉明按亮开关,月色被赶出窗外,明亮的灯光刹那间布满一室。
他把拾得的本子打开,颖怡娟秀的字迹骇然映入他的眼中:“今天,我邂逅了汉明,一个很有潜质的赛车手……”
九、郎心如铁
“是颖怡的日记簿。”马汉明轻叫,心中有些微微的不安。
他不知道颖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事越少文字记录越好,颖怡却写起日记来!
可见颖怡也有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这时候看颖怡的日记,他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把颖怡从坟墓中拉出来,粗暴地撕开她的外衣,直看到她最隐蔽的私隐!
美艳柔慧的颖怡在遇到这个外表迷人的年轻男子时,她的内心正好是空的——
每个人心内都有一个爱的位置,是为心爱的人而准备。
不同的人对爱情有不同的需求和感受,像颖怡这样貌美聪敏的年轻女子,感情世界也比普通人丰富,为爱情而留的位置也比俗气粗心的人大。
他们相遇时,颖怡心内爱的位置恰恰是空着的,暂时没有人能进入里面占据它。
也不是没有人想得到她的心,像她这样一个出色艳丽的女子总是不乏追求者,只是她不为所动,仍然把她那丰富纤柔的内心感情空置着,加上那种令人迷惘的对爱情的执着期待,特别显得绮丽迷人。
陪伴她去澳门看赛车的两个男子是杜文和安迪;二人温文尔雅,出身于良好世家,可惜太周到殷勤,殷勤得失去个性,反而令她厌烦。
她渴望的不是这样柔柔弱弱的人。
为了避开他们的纠缠,颖怡佯装不舒服,一个人偷偷溜到酒店附近的酒吧。在那里,她看到一个男子低头啜着威士忌。
这个男子肤色黧黑,浓眉下的眼神忧郁,上唇两撇粗黑的胡子带着狂野沉郁的气息,突出了他的男性魅力。
喧闹的酒吧丝毫没有影响那个男子,他冷然转动手里的酒杯,一派旁若无人的自傲。
安迪在酒吧门口出现,颖怡情急中向那个男子走去,熟络地坐在他身边。
安迪走过来,看见她和这个男子在倾谈,她向安迪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
她停住,询问地望向身边的男子。
那人站起来说:“我叫马汉明,很高兴认识你。”
站起来的马汉明比安迪高出半个头,他伸手与安迪紧握,洒脱自信一派坦然。
安迪反倒不好意思,讪讪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马汉明有趣地望着颖怡说:“男朋友吗?”
颖怡被他那半带笑意的神气扰乱了心神,她不置可否地说:“谢谢你刚才的帮忙,我有事要先走,再见。”
她逃也似的走出来,还听到自己噗噗的心跳声。
第二天是举行赛车的日子,在赛车现场她意外地发现昨晚认识的男子是参赛车手。
在那场赛车中,马汉明得了第二名。
整个赛事过程里,颖怡为他那沉着骁勇的出色表现着迷,一颗心悬系在他身上。
比赛结束后,颖怡去那间酒吧找他。
马汉明那时正被一件无法解决的事困扰,无心恋爱,直到他得知颖怡是死去的富商郭继量的女儿时,颖怡和他的事才有转机。
新婚蜜月不久颖怡就病了,起初颖怡对自己的病不以为意,到最后,她的病越来越重时,她开始怀疑了。
她在患病后期性情大变,马汉明是知道的,现在从日记里窥知她的内心秘密,就像她从地底的墓穴中回来,面对面向他展示从活着到死亡的可怕心路历程!
颖怡在日记中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这个病来得太突然,后来我知道了,是有人谋害我!”
“当我发现这个真相时,我已被一群陌生人包围,什么人都不能相信,包括我的丈夫……”
“原来她早就怀疑我了!”马汉明恨恨地说,“可是她却掩饰得那么好,令我完全看不出来!”
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先兆的,颖怡死前那一刻的眼神,是那么冷漠疏远,临终推脱他的手。
颖怡刚死时他确实有过极大的恐惧,救伤车沿着海边公路飞驰的那个深夜,颖怡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了,他在紧张恐惧中去医院,等待这件事被揭发——医生签发死亡证时,到底能否看出颖怡的真正死因?结果死亡证顺利签发。
此后他仍然不能松懈,颖怡下葬前,随时有意外的事件发生。
翻查病历、验尸或提出诉讼……只要有一个人对她的死提出怀疑和指控,他就完了。
假若真是那样,接下来一定是连串的法律程序,抽丝剥茧、穷而不舍的侦查,他一定会怀疑自己能否一直不露出破绽来。幸而没有人对颖怡的死质疑,他顺利地过了关。
当颖怡最终发现谋害她的人竟是她最亲近的人时,已虚弱得不能走出病房去揭发他了。
她只有透过日记把要说的话记录下来。
从发觉被人谋害,到最后知道谋害她的人是枕边的丈夫,颖怡内心悲愤的程度远超过肉体上的痛苦。
马汉明双眼漠然地溜过那些字,他对颖怡的内心感情没有兴趣。
那些都是已过去了的,就像玩一个棋局,结局是他赢了。对他来说,预先知晓了结局的东西最后都变得淡然无味。可是跟着下来的字却令他不得不看,他双手禁不住颤抖,额上冷汗直冒——
马汉明看到的,正是颖怡在病情恶化时仍然挣扎着写下来的一段。那时候马汉明只有在她熟睡后才放松对她的监视,没想到她利用这段时间写下这样的话。
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病至奄奄一息,这天从矇眬的昏睡中醒来,看见他的眼睛充满杀机,心里知道逃不出他的毒手了——”
那时颖怡的心脏机能已被马汉明给她服的药物破坏,病重垂危了。
她从他眼中看出杀机,他从她眼中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杀害她的人就在身边,是她的丈夫,这多叫人痛心——
“他谋害我是觊觎我的财产。”颖怡哀伤地写道,“这是他惟一的杀人动机,也是他和我结婚的目的。”
“我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颖怡继续写,“父亲告诉我,没有钱固然是爱情的障碍,有太多钱也会侵蚀爱情……”
“他扮演一个关心妻子的角色。”颖怡在日记簿上写道,“所有的行动都经过精密计算,他布置我患病而死的假局,却没想到我已留下他杀人的证据,这个证据就在——”
日记在这里中断。
后面是一片空白——日记簿上有明显被人撕过的痕迹。
颖怡发现了他的企图,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暗中留下了他的杀人证据,他却没能知道证据在哪里。
秘密就在被人撕下的那页纸上!
他一把扫翻桌面上的东西,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马汉明被杀人秘密落入别人手中的事实吓呆了,此刻如化石般呆坐不动。
窗幔低垂,无风吹过。四壁隐没在暗影中。布幔后,神龛里的骨灰与墙上垂挂的先人绣像,都像一下子活动起来,向他咧嘴狞笑,厉声叫着:“你逃不了!你逃不了!”
叫声尖厉,如暴风如狂飙……
他受不了这种声音,发狂地冲下梯级奔回睡房——他与颖怡的睡房。
睡房沉寂如死。他站在睡房中间,颖怡遗留下来的家居装饰,她亲手挂上的挂画与相片,仍保持原来的形状。
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忽然心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