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关东酒侠
作者:马桂晨
丢羊罚酒
巍巍医巫闾山西麓,滔滔大凌河水北畔。秋风微熙,黄叶索索。远天与河水相连,白云从峰顶擦过。一轮血红的太阳斜挂西天,黄昏冷面无情地向大地抛来。
落日的余辉里,少年羊倌陈无路,双眉戚楚两眼泪痕,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烂袍,光着黑皴皴的脚板,手持羊鞭,幽灵般在草地上徘徊着。一阵难忍的疲惫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狠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立时充满了苦涩,嘴唇绽开的伤痕,渗出殷殷的血迹……
陈无路在草地上已经走了一天,哭泣了一天。他知道自己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但想到东家刘梅德瞪眼对他说:“找不到丢失的羊,就别再回来见我!”他不敢回东家。
东家刘梅德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儿子刘琢在京城刑部吃着大清国的皇粮,家有良田百顷,牛羊成群,骡马成圈。知县赵恒文是他的干儿子。平时乡民们见了刘梅德,都要称他刘老爷,点头哈腰请安问好,否则不是招灾就是惹祸,小则伤财,大则坐牢。
他心狠手辣坏道甚多,专能罗织罪名,对冲撞过他的人不置死地决不放过。
陈无路一想到这些,不禁感到脊背发冷寒气攻心。羊,到哪里去找?分明是被闾山里的贼人拖走吃肉去了。
昨天下午,无路在这里放羊,突然闾山脚下黄尘滚滚,霎时间两个骑马人冲到羊群里,立时将吃草的羊群冲散。无路赶忙去揽群羊,等揽齐一过数目,少了两只羊。回头再看那骑马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无路找了半个下午,可连羊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晚上圈羊时,他向刘梅德报告了事情经过,刘梅德硬说他把羊偷着卖了。无路据理争辩了两句,被刘梅德打得顺嘴流血,叫嚷着说:没卖你就得给我把羊找回来,找不到羊别回来见我!
无路坐在草地上,一阵饥饿向他袭来,他见身边有一丛长着肥厚叶子的蒿草,就不顾一切把那叶子揪下来填进嘴里。他用牙齿一嚼,觉得苦中有甜,索性把这丛蒿草的嫩叶全吃了。
肚子饱了,但无路还是不敢回去见东家。他忽然想到了死,南边不远处就是黄浪滚滚的大凌河,只要闭上眼睛往下一跳,自己就是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了,再也不怕刘梅德那条老狼了。他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大凌河边走去。
不行,我死了,妈咋办?妈在老狼的契约上是摁过手印的。那契约上写着丢羊要赔,偷懒要罚,中途不干要罚一年的工钱。自己是因为还不起刘梅德家的地租才来放羊还债的,如今多病的爹已经死了,妈一个人支撑这个苦难多灾的家。如果自己一死,刘梅德老贼哪能轻饶妈妈?不能死,不能死,要替妈顶着这里的债务!无路望着血红的太阳,艰难地向林子里走去……
掌灯的时候,无路回到刘家大院。他浑身瑟索着向灯火辉煌的上堂走去,每走一步,心里就颤抖一下。
刘梅德正在三姨太小桃红的陪伴下饮酒。红木雕花的八仙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小桃红站在太师椅的后边,一手举着香檀纱扇为刘梅德扇风儿,一手握细颈景泰蓝酒壶,嗲声嗲气为老爷斟酒。刘梅德把满满一杯酒抿了一口,用眼斜乜了一下无路。无路赶紧把头埋下,等待着一顿毒打。不料等了好一会儿东家并没打他。只听刘梅德干笑几声,骂道:“小兔崽子,羊没找回来人也哑巴了?连个屁也不给老爷我放一声!”无路嗫嚅着说:“老爷,我看您老正在喝酒,就……”“喝酒,我他妈喝的是自家的酒,关你狗屁事!”“我怕一提丢羊的事扫了您老的酒兴。”“放你妈的屁!怕扫兴还在这里挺尸站着?我看你是馋酒喝!”“老爷,我从来也没喝过酒,我不馋酒喝。”刘梅德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从来没喝过酒,那好,今天我就让你喝,喝个够!”刘梅德突发奇想,要是把少年羊倌灌醉,那一定是很好玩的,于是眼珠一转说道:“你能把这坛酒喝光,老爷我就不用你赔我的羊了。”陈无路怕自己听走了耳,站在那里不敢回话。刘梅德又说:“听见了么?我说话算数。你能喝了这坛酒,我就一笔勾销丢羊的事!”
陈无路听得真真切切,低哑着嗓音说:“老爷,您别逗我这穷孩子了。我知错就改,以后想法赔您老的羊。”刘梅德说:“怎么是逗你呢?老爷我就是想看看,从来不喝酒的人能醉成啥样!”无路心里想,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醉吗?肚里有那些蒿草叶子垫着底儿,兴许醉不死呢,就是醉死了免去挨罚也死得值。想到这里他反倒来了勇气,全身一振挺起胸脯,向前跨了一步,说:“为了免去惩罚,老爷,我喝!”
“好,好,有他妈点儿穷骨气。”刘梅德向小桃红递了一个眼色,小桃红扭动蜂腰慢拧碎步,走到桌前端起那黑亮的酒坛,吃力地递给了陈无路。
陈无路用两只脏手捧起酒坛,双眼一闭,像放羊时喝山泉水一样“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将那多半坛酒喝了个净光。他将酒坛控一控,没有一滴酒滴出。他眼圈儿发红,舌头发硬地说:“老爷,我全喝干了,丢羊的事一笔勾……销了———”刘梅德惊得瞪圆双眼,嘴里说:“勾销了,勾销了,是他妈一条汉子,还敢再喝一坛吗?我赏你二两银子!”说着话,他随手取出一块银子,“当啷”一声扔在桌子上。
陈无路只觉得头重脚轻,两耳轰鸣,眼冒火星,但他心里还清楚。他听了刘梅德的话,眼见桌上那块银子,心想有了这块银子,够妈活命半年了,我即使醉死,也给妈挣这半年饭吃,就咬着牙叫道:“给我再来一坛!”
陈无路靠在八仙桌上,伸手取过那块银子,揣进自己破衣的夹层里,接过小桃红新端来的酒坛,“嘶啦”一声扯去封条,揭开泥封捧起坛子,坛嘴儿对着人嘴,分三次,喘了三口粗气,又将一坛酒喝个底朝天!他大喝一声,向前迈了半步,“叭”地一声扔了坛子,身子摇了三摇,轰然瘫倒在八仙桌前。
小桃红吓得浑身哆嗦,刘梅德却面不改色,慢腾腾踱到无路眼前,伸出两根手指,把夹层里那块银子夹出来,“当啷”一声又扔回匣里,然后对门外喊道:“来人哪,把这醉死鬼给我抬到后花园去!”话音刚落,冲进两个家丁,把陈无路抬出了上堂大厅。
起死回生
飒飒秋风卷着枯黄落叶,在刘家后花园里打着旋儿吹刮。无路躺在凉亭的石板上已经一夜一天了,身上落满了黄尘败叶,冷眼望去俨然是一具死尸。
黄昏的时候,刘梅德漫步来到后花园,他想亲眼看看无路醉死后的惨状,然后派人通知无路家,就说这贼子偷喝了刘家的御赐美酒,醉死在后花园里,让陈家那小寡妇速带二百两银子,到这里来还债收尸。刘梅德美美地想着:二十不浪三十浪,陈家那小寡妇刚近三十岁,虽生在穷人家,却如风雨中的牡丹,美貌动人姿色牵心,谅她死活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只好乖乖地以身抵债。这朵风雨中的牡丹,就是我刘某的案头玩物了……老贼不禁哈哈大笑着走上凉亭。
刘梅德用树枝扫掉无路脸上的草梗落叶,探身一看,不由惊得一抖!这孩子足足喝了七斤以上老酒,却是一口秽物未吐,满面红光地躺在石板上酣睡。这种上好的老酒,知府县爷放荡时也只能喝上七两,过了七两便烂醉如泥。可眼前这个十三岁的羊倌,却躺在这里似进入甜蜜的梦乡一般。
刘梅德猫下腰去,用手掌对无路的鼻孔一挡,温热的鼻息有力地冲出来,冲在刘梅德的手掌上又折回来,刺激得无路竟清脆地打了个喷嚏,梦呓般地哼了一声,吓得刘梅德浑身一抖,赶忙把手抽了回来,从花窖边扯过一张芦席,盖在陈无路身上。刘梅德眯眼望着夕阳,心里产生了一个更阴毒的想法……
天近三更的时候,刘梅德轻轻走出卧室,提着一把铁锤,直奔后花园走去。他佝偻着身子登上凉亭,一看芦席仍然苫在无路的身上,就运足了力气举起铁锤,照准无路脑袋的位置,“呼”地一声猛砸下去!
铁锤落地发出“当啷”的一声闷响,陡然崩起飞溅的火星。刘梅德被震得彻骨疼痛,握锤的手不由得撒开,铁锤“当”的一声落在地下,他则“嗷”地发出一声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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