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红与黑

作者:杜 超




  这节课他又没有听进去,一件事情就这样轻易地摆平,连藩伟这一中的霸主也不敢再得罪他,还主动和他打招呼,变化确实太大了。他真的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想要出名,出名往往意味着某种权力,没有人敢轻视你。
  
  9
  
  “有人找你,陈伟。”
  他走出教室一看,竟然是藩伟。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找他,他也想不出他找他有什么事。
  “有事请你帮忙。”藩伟递给他一支烟。
  “不抽不抽。”他摆手,藩伟硬将烟塞到他的手上。
  “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是这样的,前几天为了一点小事把二中的一个小子扁了,可是,昨天下午二中的楚绪东带了一帮人过来说要和我摆场子,我自知没有实力同他斗,所以,”藩伟吞吞吐吐地说,“你不是超哥的小弟吗?我想、想请你帮我找超哥,帮我出头。”
  “楚绪东来头很大吗?”
  “楚绪东你不知道?二中一带的龙头老大。”
  “哦。”
  “伟哥,这回一定要帮忙,我还准备了两条烟,一条给你,一条给超哥,以前的事你打我嘴巴,以后我喊你大哥,行吗?”他连连抱拳,一脸恳求的样子。
  “我试试。”
  “一定帮忙呀,伟哥。”
  “我尽力。”
  他虽然装得非常平静和镇静,其实他内心不知道有多激动和兴奋。他想,藩伟居然肯低三下四地求我,还开口喊我伟哥,啊,都有伟,藩伟却要喊陈伟伟哥,感觉真好!
  但他又有点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朱超究竟肯不肯替藩伟出头,因为他毕竟只同朱超打了一回交道,但是,他真的很想他出头,因为知道他出面请得动朱超,在一中一定会得到很高的地位,甚至连校外的烂仔也会知道他的名字,不会再有人敢小瞧他。
  他一回家,就急匆匆地找到了朱超,请朱超为藩伟出头。
  朱超沉吟了一下问,“你和藩伟很好吗?”
  “是的,是的,他帮过我。”
  “哦,”朱超释然了,“那我愿意帮他。”
  “谢谢超哥!”他高兴极了。
  “你留给我的书很好,”朱超说,“真的。”
  “是吗?”他很惊喜。
  “其实我真的厌恶打架,真的,我看起来很风光,其实一点也不开心。我很感激我初三的语文老师,一个很好的老师,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你的本质很好,根本不是什么混混,你知道吗,当时我简直要哭。”
  他望着朱超,露出惊讶的神情,似不相信他说的话。
  “后来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他老人家被车子撞死了,我发动所有的小弟去宰钱,偷偷塞进了老师的家里,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他伸出手来握着朱超的手:“你很好,你一点都不坏。”
  朱超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清澈透明,似两颗宝石,完全值得信赖。
  朱超低低地说:“你是第二个说我不坏的人。”
  “你一点都不坏,我觉得看人是不应该看表面的,就像我,别人都说我学习好、家庭好,其实我根本不快乐,我总是很忧郁。我怯弱、胆小,没有家庭的温暖,我没有开心的日子,一点也没有。”
  他的话也震动了朱超。啊,先前他总以为他们一类的人是所谓的天之骄子,原来不是的,原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旁人是体会不到看不出来的。
  朱超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力帮他,他答应扛下藩伟这件事,完全是为了他,因为他说藩伟和他关系很好。
  “星期六的晚上我绝对替你摆平。”
  他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我想去看看。”
  他的神情非常熟悉,朱超记得第一次跟着胡程去摆场子时自己也是这种神情,联想到他听自己讲他们世界里的事情有时他那种好奇的劲头,朱超的心一沉。
  他绝不希望他又踏入他的圈子,那个充满暴力的圈子。
  朱超不想再在他面前有任何的掩饰,于是提醒他:“黑道圈不是你这种人踏进的地方,它是鳄鱼潭。”
  “不会,”他笑了,“我怎么会踏入黑道圈呢?我只是好奇,想去看看摆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想见识一下。”
  “不行,你去我不放心,只要去了都是要动手的,你不能去。”朱超坚决地阻止他。
  然而,星期六的晚上他仍和藩伟一起来了。
  
  10
  
  夜幕默默地降下,千百颗星星点燃的光,从汉江河心亮起来。堤边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汉江水轻拍着江岸,初秋的温馨气息弥漫过来,叫人觉得年轻的生命真好。
  就是在这里摆场子,即将展开一场群殴吗?在这美丽的秋夜?美丽的汉江沙畔?
  陈伟总疑心有些不像,然而,他看到一个接一个的人手提各种家伙,嘴里烟叼得叭叭响,相互间的说笑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和紧张。
  是的,正是这个地方,就在这个美丽的夜晚。
  他们的人大约有四五十个,这里面除了朱超,他只认得小黑皮、黑皮蛋、藩伟和几名学生,他们和来的人互相招呼,只他一个人傻站着。
  那边也是一样,一派欢声笑语,只仅仅以一棵树为界,不一会儿,那边走出几个人来,他听见小黑皮低低地说了一声:“楚绪东。”
  他明白小黑皮是指领头的,他觉得楚绪东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黑道中的老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一个胖乎乎的身材倒像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超哥。”
  “东哥。”
  “超哥一定要替他出头?”
  “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东哥还不是一样替人出头。”
  “快人快语,超哥真是豪爽。”
  他突然厉声喝道:“给我扁!”
  刹那间喊声大作,两边的人操着棍棒、铁剑、锄头、锹,立即混战在一起,除了他一个。
  一切变得太快,他觉得好像刚刚对你展开笑容的情人突然拔刀向你刺来,令你猝不及防。
  刹那间他立刻领教了什么是残酷,什么美丽的氛围、地点毫无意义,斗殴就是斗殴,它只是意味着伤害和流血,他已经听到惨叫声,闻到了血腥味,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也是斗殴中的一分子,他手足无措,似乎是局外的旁观者。
  直到有两人挥舞着铁棒向他打来,他才如梦初醒,他心底胆怯的本性再一次显露出来,他把手中的木棒扔了,以为他们会停止,但他们根本不停,他们把他逼到大树旁,他全无知觉,时间停止了向前,他只会用手抱着头。知觉的空白使他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仿佛是在梦中被人殴打,疼痛感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直到一只手把他拉起来,是超哥。
  “跟着我,跟着我。”他如梦游者一般仍未醒来,只机械地跟着朱超。突然,朱超被倒地的人绊倒,摔倒在地上,立刻有三个人围住他,皮带、铁棍,还有一个高举着一把锹,猛地向他后脑砸去。
  似有一滴魔水注入他口中,使他意志变得如一根被压缩而突然膨胀的弹簧,仿佛他们劈向的是他挛生的兄弟,意志给了他无限的能量和勇气,他猛冲过去,用腿猛踹持锹人的小肚,那人被他踹得直跌下去,他也因出脚过猛而摔倒在地。
  这是他出世以来踹向别人的第一脚,当他爬起时,他自己仍惊诧万分,如梦中不知所以然。
  然而他们终于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会有泪水要流下来,是害怕?担心?还是为自己踹出的腿喝采?感叹来之不易的勇气呢?他不知道。
  对方的伤者还在呻吟,超哥一拐一拐地走过去,带着胜利者的口吻轻蔑地说:“三天后叫楚绪东在海洋酒楼请客赔罪。”
  他们数十人站在朱超的后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每个人都用敬仰的目光望着他,他并不高大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
  假若有一天,我也能被人这么仰望着是多么威风啊!陈伟这样想。
  这一天,无疑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天,它结束了他十七年来平淡如水的生活,使他感受到了生命中的刺激。他挨了打,与小时候父母的打完完全全不同,也打了别人,都是生命中第一次发生的事,他的世界似乎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认为他是在向成熟迈进。
  为什么在外面混的人总是显得比同龄的人要成熟的多呢?莫非人见惯了流血和对抗的场面就能对自己、对别人的生命都能保持一种从容和轻视吗?
  
  11
  
  在这个美好险恶交织的社会里,多少人是因为一次偶然而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啊!
  偶然,偶然是命运的一步棋子,要看命运什么时候随意地摆动这只棋子。
  忽然传来消息,由于劳改警力严重不足,农场将通过考试内招一批人入警。
  朱超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这是因为思想上变化能带来认识的变化,要在以前他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还想起了徐妍曾经说:“我喜欢警察。”这使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成功。
  他想到了陈伟。
  “我有事要找你帮忙。”
  “找我,你有事找我帮忙。”陈伟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你还需要我帮忙?”
  他笑了,“不是去打架,农场马上要招一大批干警,我已经报名了,到时候进修考试请你帮忙,你替我去考。”
  “考试,”陈伟乐不可支,“那有什么问题呢?那是我的强项。”
  他为自己能帮得上他的忙而高兴,而他的潜意识中还有一种隐隐的东西,那就是:我不是无能的人,在他的面前,我不仅仅只会要他帮忙。
  他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却见母亲正板着脸,“最近你是不是常跟朱超在一起玩?”
  他不耐烦地说:“没有!”
  她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他,“千万不要和那种人接触,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啊!”
  “没有,谁和他在一起玩?”他更不耐烦地说。
  啊,他从来未曾顶撞过他的母亲的呀,从前他总是忍气吞声的,莫非他真的经过血的洗礼后,人大变了?
  
  12
  
  朱超没有想到,成为劳改干警之后,他对人生的看法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起初他不过把从警当作一种摆脱过去污迹的机会,但在他的心中仍有那些暴力的东西,邪恶的东西,偏激的东西。等当他接触到那些入狱改造的犯人之后,他才发现他的过去是一场恶梦,其实他早就站在悬崖边上了,他却茫然不知。
  夏刚,十八岁,仅仅比他大一岁,在游戏机房因老板少给了一枚牌子而把老板砍了一刀,致使老板大出血休克而死亡。
  夏刚被判了二十年,他痛不欲声,然而悔之晚矣。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一刀砍死他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啊!”他痛苦得脸都扭曲了,那双眼睛仿佛不是由眼珠构成的,而是由悔恨组成的。
  看着他,朱超心头一阵心悸!
  他多像我,我多像他呀,我只不过比他幸运,谁知道明天我一怒拔刀也会同他一样的下场呢?
  他反复地思索着。
  不看到活生生的例子,他绝想不到有一天他一定会坐牢啊,过去他总以为砍人至多不过关几天罢了。
  几天?二十年,多么强烈的反差。
  徐兵,二十岁。
  犯罪原因:结伙拦学生,宰鞋穿,不给,除揍人一顿外,还搜走了学生身上的七块钱,判入狱两年。
  七块钱,两年!他一阵头晕眼花,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呢?朱超,你从别人的手中搜走了多少个七块!
  在他灵魂的深处,他是自己心灵的囚徒。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道理,是活生生的现实震撼了他,挽救了他。
  在夜深人静之时,常常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他内心深处蹦出来:“朱超,你配当一名劳改警察吗?你配吗?”
  而他的回答是:我不配,我不过是个无数游戏鳄潭的而惟一游上对岸的幸运者,别的都被鳄鱼所吞吃或也化成了鳄鱼。
  一种感激越拉越长,越来越厚,如魔术师手中的线,杯中的酒,可以无限多,那是对他的朋友陈伟的深深感激。过去,这种感激仅仅是游离状态,他也曾帮过陈伟,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帮忙是等值的,但他现在才知道绝对不是,只有在看到了真实的犯罪人员、犯罪行为后他才知道,陈伟的帮助实实在在,完完全全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认识陈伟,也许今天他也剃着光头,面对着高墙电网,这绝不是天方夜谭。
  夜里他再次翻起那本朦胧诗选,竟然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不敢相信现在作为警察的自己,不敢相信当初几行诗句便打动了自己的心扉,不敢相信和陈伟的认识改变了自己。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似有玉液琼浆入他之口,但他却不胜酒力,喉咙被焦灼,心被迷醉。
  顾城是在为谁作画,为谁写诗啊!他被诗中的人和物所震动,他曾经暴躁的脾气逐渐走向温和,他觉得他自己就是上帝的宠儿,上帝不但没有惩罚他,反而给他以新生。他发誓,做就要做最好的,一如昨日在黑道中做老大一样,他对明天充满了自信,他相信自己在新的生活中一定可以活出个模样来。
  
  13
  
  当他正要离开时,他听到了动静,堤边的庄稼地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在寂静的夏夜,这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想不到,这逃犯居然会被他碰到。
  这地方,他实在太熟悉了,多少次,他带着小弟们就在这里和别人大摆场子,今夜,他静下心来搜索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江堤的夏夜远离了厮杀之后是如此美丽,可是在以前,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打斗的气息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陈俊,站住!”他和犯人组长一跃而起。“再动就打死你!”
  逃犯陈俊的身子立刻僵硬,如一尊石膏。他正欲扭头,朱超大吼一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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