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红与黑
作者:杜 超
陈伟被推得踉踉跄跄,临走前向朱超看了一眼,朱超感觉到那是满含感激的一眼,这一眼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感。
陈伟的整个童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在他七岁开始上学前,每天父母都把他反锁在家里。透过家里的玻璃窗,他孤单地望着楼下操场上的小伙伴,他们打弹珠、滚铁环、做游戏、踢皮球。他童年惟一的伙伴叫做孤独,他不快活不开心,却没有人理解他,都以为他过得很幸福。
他乖,但他内心深处却爱反抗,但却不能不会也不敢。
他在长大,却只想快点逃离他的家,他的没有一点温暖的家。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促,青春似乎只为叛逆而存在。
他一直认为,他的爸爸妈妈是最庸俗的人,他们总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而争吵,他宁可他们之间是冷战。但他们却爱互相用一些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话语攻击对方,虽不带脏字,却刻薄之极。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最难过最难堪的。
但他们的吵闹却从不让外人知道,在有外人的时候,他们还要做出相敬如宾的样子来,虚伪极了。
看他们家多好,邻居们常常这样说,让他欲哭无泪。
他不知道为什么朱超要帮他,但他还是满怀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他认识他,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但在他心目中从来没有把朱超当作混混看待。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不敢公开地反抗社会、学校、家庭,却在潜意识里极度膨胀,所以他喜欢叛逆者,羡慕叛逆者,崇敬叛逆者。
小黑皮他们拦住了他,打了他,他却根本不恨他们,他绝不会对他的父母亲说今天发生的事,他太了解他们,他们会反问,为什么他们不拦别人,非要拦你呢?他们永远都是这样的逻辑。
他忽然对朱超产生了深深的好奇,这种好奇使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是非常想见他,想知道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那种好奇是一种深深的呼唤,仿佛从他还是婴儿的那一刻时,就在慢慢地滋长,使他此刻根本无法抗拒这种呼唤。
他随便拿了两本书往外走,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忙问:“你干什么去?”
他说:“我还两本书给阿杰。”
她哼了一声,“就想找借口出去玩。”
“最多半个小时。”他说。
她又哼了一声。他已习惯了她的哼,没有理她,径直出了门,到朱超家里去了。
7
他的到来使朱超大为惊奇,怎么会是他?
“你找我?”朱超问。
“是!”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他把他让进来坐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在他面前的高傲。他问他:“什么事?”
陈伟又一笑,这一笑不是朱超平常所见到的混混们之间打招呼那种表面的、虚伪的、背后摸刀子的笑,而是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是特地来谢你的。”
“谢我什么?”他佯装不知。
“谢你今天帮我解围。”
“小意思啦。”他故作随意地摆了摆手,掩饰不住得意的表情。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大约有一分钟,或许是相互间的往来太少,了解太少,一时间竟没有什么话题,陈伟愣了一会儿,四处看他的房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本摊开的小说上,随手把它拿起来看,同时把手上的两本书放在桌上。
“哇,《多情剑客无情剑》,”他回过头,“古龙的经典名著啊!”
“怎么,你也爱看武侠小说吗?”他惊奇地问。
“是呀,其实我好喜欢看武侠小说,古龙、金庸、温瑞安的书,我都喜欢,最喜欢的就是古龙的书,他笔下的人物,西门吹雪、陆小凤、李寻欢,一个个武功高强、风度迷人,他们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是吗?”
“你看过《天涯明月刀》吗?”陈伟问。
“没有。”他说,“写得很好吗?”
“我把前面的一段念给你听。”他不等朱超回答,自顾自地把他带来的一本书打开。
“天涯远不远?
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色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在他的心中,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是的,因为他出刀的速度已经超越了极限。
“你看,古龙创造的人物意境是多么高大深远啊!在蓝如大海的明月下,在断肠的天涯,孤独、忧郁的刀客在风中一刀挥出,谁不想做这样的人?”
他的话深深打动了朱超,原来武侠也不仅仅只是打打杀杀,侠客也可以如诗人一样孤傲绝伦!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陈伟说。
这句话令他吃惊不已。
“你们自由,无拘无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真羡慕你们。”
他的语气是真挚的,表情是真实的,态度无疑也是真诚的,这让朱超感到很惭愧。
“你是一中这一带的老大吧!”
“当然。”
陈伟的眼光流露出羡慕的表情,问他,“怎么样才能当老大呢?”
“当老大三个条件,第一,自己要狠才能出名;第二,要认得人特别是有势力的人;第三,要喊得动人。”
陈伟听得津津有味,这让朱超感到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黑道上的事这么感兴趣。
陈伟又问:“你为什么敢那么狠?”
他说:“你不狠别人就敢搞你,你就只有挨打,好比你们成绩好的学生,你不用功别人就会超过你的道理是一样的。”
“对,对。”陈伟恍然大悟似的。
朱超不想再谈这些,因为他觉得不应该跟陈伟讲这些,看他那孩子气的脸,真诚的笑容,那是他们的世界所没有的。他觉得他刚才的言行就好像是往一张白纸上撒墨水一样。
朱超换了话题:“这一本是什么名字?”
“《朦胧诗选》,出门时我随手拿了两本书。”
“是吗?我的老师过去经常给我念朦胧诗,把这两本书都留我看看,行吗?”
“当然可以。”陈伟露出十分开心的样子。
他们又聊了好久,陈伟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陈伟走后,他便拿起诗集来看,被一首《握手》牢牢地吸引住了。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能具体而完整地记起这首诗的全部,但它的大体印象,某些具体段落却依然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我曾经和一个无形的人握手
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曾经和一个有形的人握手
一声惨叫,他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是将手藏在身后
可是每当双手合十祈求上苍
一声惨叫我的手被烫伤
在我的心中
留下了烙印
似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从亘古的空间和遥远的地方传来,大把大把卷走他心灵上的尘埃和伪装,露出他尚未生锈的本质,又把一种叫痛苦的疾病传给心灵,令他的记忆穿梭在各个隧道里。
他终于醒悟过来。过去他因为觉得社会不公,就去报复,报复学校,报复社会,让别人也留下烙印,但他却从没有从伤害别人中得到乐趣,反而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烙印。
生活中许许多多的变化都是些偶然的因素引起的,他偶然帮了陈伟,陈伟又来谢他,又偶然留了本诗集给他,直到多年后,他才知道,今天的偶然足足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足足改变了陈伟的一生。
这一夜他没有睡,他一再翻这本诗集。
他越读越觉得惊奇,在孤独的旅途中,一颗流星突然飞向了夜空,而旅人恰恰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他看见了。在黑夜中,他虽然看不清远方的路,但流星闪过的一刹那,他已经隐约感到了眼前的路,他仿佛被星光抚摸了一下似的。对于现在、未来,他本已厌倦、失望,这时却嗅到了一种美好的芬芳,一直沁至心底。
8
陈伟从朱超那里回来觉得很兴奋,睡在床上眼前似乎就有两队人马在那里打斗,在梦中,他是老大,领着一班小弟,手舞两把菜刀,所向披靡,P市的混混被他们赶得像燕子飞。
啊,他对于反抗竟是如此向往,或许是因为他过去静的太多,逆来顺受的太多。
他这样一个公认的文质彬彬的优秀少年又有谁能明了他内心真实的世界?
人的行动是受思想支配的,一旦思想有了某种迹象、苗头,行动也会随即开展起来。
他去办公室交班上的作业本,走过高一(4)班,这是高一惟一的普通班,有十几个学生排成一排站在走廊上,见女生就起哄,见重点班的学生就推推攘攘,过他们这一关最令人头痛,每次他都很害怕,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竟然十分坦然。往常他都是低着头跑过去,这一次他却昂着头,经过他们时,还把他们的老大藩伟看了一眼。
他们起先笑嘻嘻的,见他这个样子倒有些奇怪。一个家伙突然伸出腿来,他一不提防被绊倒在地,一大摞作业本飞得到处都是。他们得意地吹起口哨,哄笑起来。
他并非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景,以前总是满含委屈地把作业一本本地捡起来,不惹事,跑开。他不敢抬头,只敢在心里发狠:总有一天也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但他从不敢表露,他没有胆量,没有实力,没有能力同他们叫板,他不能拿高分来当武器。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退缩。
他爬起来,连本子都没有捡,就转过身来,冲藩伟大吼道:“你不知死活吧!”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脾气,他的样子很凶狠,这种表情架式完全是潜意识的流露,他只是听到朱超讲了一点点关于老大的皮毛,但那个世界却不再令他惊奇和害怕。仿佛他早已是黑道中人,面对的只是极其普通的一次挑衅。
他们十分吃惊,绝没想到他这个平常最老实最好欺的人居然有如此的胆量和勇气,他们竟然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装老大啊,小子。”藩伟气势汹汹地抓住他的衣领,其他的人也围了过来。
他软弱的本性立刻就暴露出来,或者说是缺乏经验,不知如何去应付这种场面,事实上,他的脑子里立刻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已经看到了他眼前的一片金星。
走运,恰恰有老师提前上楼。
“你们想干什么?”老师大吼道。
他便乘机挣脱了藩伟,捡起本子跑了,跑到楼下,心还在怦怦地跳。
他又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与无用。他觉得他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空想家。在梦中、在幻想中他总是想象自己以天外飞仙般的形象出现在一群小的面前,他轻轻地吹去剑上的血滴,一片落叶簇簇而下,衬托出他高贵的寂寞与骄傲,可是现实中,他只是被别人抓住了衣领,就吓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交完作业本回来,他依然闷闷不乐。
“喂!”有人喊他。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小黑皮和黑皮蛋,不知为什么,他看着他们总觉得很亲切,虽然他们前几天还拦过他,打过他。
“皮哥、黑哥,到一中来玩啊?”他说。
“没有,顺便来玩玩。喂,一中没有人欺负你吧,超哥给我们打招呼,说有什么事要我们罩你的。”小黑皮说。
他心头一热:原来超哥这么关心我,要不要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呢?他犹豫了一下,怯弱的本性还是阻止了他,算了,别把事弄大了。
“没有。”他笑着说。
“我们就在球场上玩,有什么事找我们。”
“好的。”他说。
他跑上二楼教室,藩伟正在关后门,见他从门前跑过,忽然喊他一声,“陈伟,刚刚你走运,下了课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然后冲他冷冷一笑。
他从未像今天这节课这么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害怕中又夹杂着丝丝兴奋,许多古装的和现代的情节在他眼中乱晃,声音在他耳边乱响。他一会儿看到藩伟领着一帮人拼命地追杀他,一会儿又看到他和小黑皮、黑皮蛋仨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下课铃响了,但老师还在讲,他已经看到藩伟他们正从窗户外看他。他接触到藩伟的目光,藩伟的目光是嘲弄而又凶狠的,又似在向他示威:你小子死定了!
他的心沉甸甸的,慌乱、茫然、不知所措。
老师宣布下课,他跟在老师的后面向楼下走,他们也紧紧地跟着他。一到楼下他就看见小黑皮和黑皮蛋正在看学生们踢球,他向他们跑过去,他们则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共六个。
他跑到他们面前,他们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皮哥,黑哥,有人找我的麻烦。”他赶紧说。
他们两人把他挡在后面,笔直地向藩伟走去,双手背在身后。
“皮哥、黑哥,原来是你们啊!”藩伟紧绷绷的脸突然展开笑容。
“是你呀,藩伟,”小黑皮摇晃着身子,“怎么,要搞超哥的小弟?”“他?”藩伟惊奇地看了看他,“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皮哥,我要知道他是超哥的小弟,我还敢动他吗?您说呢,皮哥。”
“算你识相,”小黑皮哼了一声,“以后要照顾点。”
“当然,当然。”藩伟点头哈腰,“以后还要皮哥、黑哥多关照我们。”
藩伟一伙退了回去,他很惊奇:“他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三个,他们怎么这样害怕?”
他们俩笑起来:“你还不懂道上的名堂啊,在外面混靠的是实力和名声。他藩伟最多是一只校内的一条狗,我们哪个都比他名声大,可以喊人天天在校门口逼他,他怎敢得罪我们?你可以放心,今后一中绝不敢有人动你,有什么事你就跟我们说。”
他们走了,他又上楼去上最后一堂课,经过走廊时,藩伟一伙仍在那儿,见他过来,藩伟率先同他点头打招呼,他一时还没有准备好,马上向藩伟点头,显得非常仓促和狼狈。
[1] [2]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