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红与黑

作者:杜 超




  他答应跟着胡程混后没几天,胡程和P市街上的“唐老鸭”摆场子,把他和一杆小兄弟喊去了,他们这边人多势大,朱超一伙又是生力军,很冲,“唐老鸭”有些害怕,于是手持双管猎枪先朝天放了一枪,他们这边没有枪,被镇住了,“唐老鸭”便指挥着他的人冲了过来。在这关键的时刻,朱超一马当先,手持两把菜刀冲了出去,砍伤了四五个,连“唐老鸭”也被他劈了一刀,而“唐老鸭”毕竟怕出事,不敢对准朱超开枪,于是落荒而逃了,胡程这边大获全胜。
  这一仗之后,朱超声名大振,他在一中成为仅次于胡程的二号人物。后来,胡程因在街上打伤了一名公安警察的儿子被判了劳改,他便成了一中的老大。
  做老大的那一年朱超才十四岁,读初三,是所有老大中最年轻的,最聪明狡猾,也是下手最狠的,更是惟一的一名还在学校上学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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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外混的越风光,混的时间越长,朱超便越对所谓的“江湖”产生了反感和厌恶。
  他之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变为一个顽劣的学生,主要是因为环境的影响让他有了很强的逆反心理。
  上了初中以后,他之所以混入黑道,是因为他佩服胡程,同时也觉得当老大很威风,这时他的想法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给别人看。
  然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内心固有的善良的本质始终没有改变。
  他打人,但从不欺侮弱小,谁越“翻”、越“泡”、越“牛”,他就越要打他,谁以大欺小,仗势欺人,他就看不顺眼,即使与被打的人毫无关系,他也要打抱不平,为他出头。
  他宰人钱物,但只宰那些阔少,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那些为富不仁的大老板,从不宰家境贫寒的学生,做小生意的老实人。谁要宰他们,是自己人他就要呵斥他们,是别的混混他就要开赶、开打。
  另外,混混也经常是些鸡摸狗盗之徒,而他最恨的就是偷窃。打架讲狠可以说是男子汉的表现,可是偷……他父亲曾说过,从古到今,男盗女娼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所以他一直瞧不起男人偷窃,他也严令他的小弟不许偷窃。
  实际上,他虽然在别人眼中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大混混,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而且,他内心深处也越来越瞧不起混混,他觉得他们跟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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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和别人接触的一生。在人生的旅途中,人将不断地受到别人的影响。过去,影响他的有小学班主任,小黑皮、黑皮蛋、胡程,而在初三的那一年,他又遇到了两个对他的人生之路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人。
  第一个,是教他语文的胡求予老师。
  他瘦瘦的,戴着眼镜,穿着一身陈旧但干干净净的衣服,脸上总是挂着和蔼而真诚的笑容。当朱超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被胡老师吸引住了。因为胡老师虽瘦弱,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质,那是一个正直的、无私的、善良的人才能拥有的。
  他从不以学生成绩的好坏来决定他的好恶,而总是说:“你们每一个将来都会成才,我对你们有信心!”
  他还说:“有人讲什么将门虎子,胡扯!按照这种逻辑,难道每一个将军都有一个虎爸爸吗?显然不是的。命运要靠自己去掌握,去创造!”
  他更是亲口对朱超说:“你的本质很好,根本不是什么混混,对自己要有信心,要争口气给别人看。”
  朱超永远将他的这句话记在心里,并永远地感激他,在此之前,他从未曾想到过原来老师也可以对学生这么好。
  如果他一直教下去,也许朱超会很快改变,他是第一个不用武力,而是用他对他的信任和理解来征服他的人。然而,好人不长命,他教了朱超一个月不到就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而去世了。当朱超得知他不幸的消息那一刻,他竟然失声痛哭,流下了眼泪,要知道在他长期的打斗生涯中,无论他被别人打得有多惨、多痛,他都从未流过眼泪。
  他发动所有的小弟去宰别人的钱,弄来了两千五百三十四元钱,在一个夜里,他将这些钱全部从胡老师家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胡老师说,命运是自己掌握的,他本来已经相信了,可是胡老师的突然死亡使朱超对人自身命运的看法再一次产生了怀疑。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精神上的痛苦,胡老师一去世,他再一次的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丧失了信念。
  这时,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叫徐妍的女孩。
  几乎每个在外面混的人都有马子,真是奇怪,很多女人总爱找混混,而且越坏的混混马子就越多,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仿佛是为了印证那句老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越坏,女人越爱似的。
  外面混的小太妹,他嫌她们太庸俗、太肮脏,成绩好的乖乖女,他又觉得她们没有个性、没有气质,在他的心中,初恋是非常神圣的,他心目中的情人要冰川天女一样的纯洁、高雅,像黄蓉一样冰雪聪慧,像圣女小昭一样美貌痴情。
  他一直没有遇上令他心动的女孩,直到妍子出现……
  班主任将她带进来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叫徐妍,请大家欢迎。”
  她穿着一身白连衣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皮肤白嫩,容颜俏丽,气质高雅,往讲台上一站,像花花世界中一朵雪莲花兀自在盛开。
  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产生了眼睛一亮、一见倾心的感觉。
  她真的很与众不同。有一次,他偷听到她和班上的女生谈论他,当女生们说他“好酷”时,她却说:“酷其实是人骨子里的一种潇洒的冷漠!”她的评价竟是如此的透彻。
  他第一次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一个女孩,可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他却不知道如何向她表白。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在她的面前,他竟有挥之不去的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总觉得配不上她,这可是一向骄傲自负的他从未曾有过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虽然她对他和对待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是一样的,但他总觉得她的内心瞧不起他,他很想做一件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摆脱内心的自卑感,可是在她面前,他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才对!他是混混,他的本事就是耍流氓手段,可是他对一个他真心喜欢的女人怎么能耍流氓手段呢?
  他像这个世上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痛苦、迷惘而又不知所措。
  终于,一个天赐良机掉在朱超的面前。
  妍子转来读书没多久便成了公认的校花,她的美貌吸引了一大批校内外的人,那些校外的混混,竟然也打起了她的主意。
  一天下午放学,朱超和小黑皮、黑皮蛋一出门,就看见农建的大混混“色鬼”和几个喽罗把妍子拦住了,他立刻对小黑皮说:“快去叫人!”小黑皮撒腿就跑去喊人,他和黑皮蛋则走了过去。
  “色鬼”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徐小姐,我送你回家吧,我有车。”
  “色鬼”是开“的士”的,有一辆“夏利”。
  妍子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便显示出对他极大的厌恶,但她并没有像胆小怕事的女孩那样显出惧意来,而是礼貌地但冷冷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坐了我的车,不就认识了吗?好多小姐想坐我的车还坐不上呢,我的车只坐漂亮的女孩,走吧!”他说着,欲强行拉她上车。
  “别碰我!”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跑开了。
  “臭娘们,不识抬举!”“色鬼”发怒了,气冲冲地追了上去,几名混混一起将妍子围住了。
  “你们干什么?”朱超大喝了一声,和“色鬼”斗鸡一样对峙了。
  “超哥,你管我的闲事是什么意思?”
  “我管不了你吗?一中是我的地盘,她又是我的同学。”他向妍子一指。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让他的表现欲更强了。
  “你的同学?”“色鬼”冷笑着并讽刺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她又不是你的马子。”
  他被他的话激怒了,用手指着“色鬼”的鼻子说:“她是我的马子,你他妈再敢骚扰她,给我小心点!”
  “色鬼”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哼!她是你的马子,我不相信。”然后,他故意阴阳怪气地问一旁的妍子,“他说你是他马子,你真的是他马子?”
  “色鬼”的眼光,他的眼光,围观的人的所有眼光都盯在她的身上。
  她又轻皱了一个眉头,显得有一点踌躇的样子。
  “色鬼”哂哂地笑了,笑得很阴,阴笑中还夹杂着讥讽的味道。他感到难堪一点一点地加重,快要支持不住了。
  “是的,”她突然开了口,并从容地掠了一下头发,“我是他马子!”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笑声,并且还鼓起了掌,他喜出望外,而“色鬼”则气急败坏。
  “朱超,这个女人我看上了,我泡定了她。”
  “找死,”他勃然大怒,“你他妈敢跟我抢马子,老子废了你!”
  “就凭你?”“色鬼”将手一招,十几个人围了上来。
  “超哥,兄弟们来了!”随着这一声呼喊,小黑皮带着三十几名小弟跑来了,形势顿时逆转。
  “给我狠狠地扁!”他大喝一声,“色鬼”一伙脸都骇青了。
  “不要打他们。”她忽然说。
  “为什么?”他觉得很没有面子,虎虎地反问道。
  “因为,他们……”她咬紧了嘴唇,“不值得打!”
  她真的很会说话,一句“他们……不值得打”使他感到了英雄般的飘飘然。
  “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色鬼”一伙狼狈不堪地走了。他面露不屑一顾的神情,而他的小弟们则以嘘声来嘲笑他们。
  “我走了。”她说,然后慢慢地走了。
  “快送嫂子呀!”小黑皮连连给他使眼色,他如梦初醒,追了上去。
  他们默默地走了半里路,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他头一次感到一阵愉悦流遍了全身,人轻飘飘地想要飞起来,这种喜悦是和他摆场子打赢对手完全不能相比的。他真的情愿她的家在无限远处,他可以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他几次偷偷地瞧她,发现她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既不显得喜悦,也并不羞涩,仍然跟平常一样,这使他微感失望。
  终于,在一幢楼房前,她停下了脚步,笑着说:“我家到了。”
  “哦!”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几楼?”
  “三楼。”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地说:“我要上去了。”
  “你……”他终于鼓起勇气,但又装作无所谓地问:“晚上有空吗?一起看电影。”她垂着头,右脚轻轻地在地上蹭着。他沉住气,始终没有看她,也始终再不说话。
  “你……好像日本人呀!”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日本人?我像日本人是什么意思?”他被她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弄得大吃一惊。
  “日本人是刀与菊的结合物,既生性好斗而又温和,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别人的摆布,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你觉得你像吗?”
  她说得真贴切,真可谓一针见血。
  他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真是他值得爱的人!
  可是,这一次,她和他的目光相碰,却不是脉脉含情的,而是包含着歉意,这种歉意让他心慌、心痛。
  “对不起,我不喜欢日本人!”她轻轻地说,却仿佛在他身边引响了一个炸雷,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口里发苦。
  他冲动地大声叫道:“你刚才亲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是我马子!”
  “对不起!”她口里这样说着,但目光中的歉意却消失了,“刚才,我不想让你丢面子。”
  她是含着笑说的,并且语气也很温柔,可是他的感觉却好像是心上被插了一刀似的。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故作不在意地问:“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她低下头,用脚在地上轻轻地划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对他说:“我喜欢……警察。”
  他脸色惨白,为了不暴露他的失望和痛苦,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逞强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当上一名警察呢!”
  而她,带着一点安慰的口吻笑着说:“也许,那时我就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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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帮陈伟,完完全全是出于虚荣心,他在向陈伟炫耀自己的能耐。
  他和陈伟虽属同一个单位,却完全没有来往,因为他的父亲是劳改释放的就业人员,母亲是普普通通的工人,而陈伟的父母却都是管劳改的干部;他是混混,陈伟却是“三好学生”、“优秀团干部”,几乎所有的大人们都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们一定要向陈伟学习,可千万不要学朱超。
  陈伟穿的一身都是名牌,像个阔少,而朱超他对有钱人有着近乎本能的蔑视。他看着小黑皮他们拦住了陈伟,陈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吓得一动不动时,他感到幸灾乐祸。
  “喂,借点钱花花。”小黑皮狠巴巴地说。
  陈伟吓得快哭了,带着哭腔说:“我没钱。”
  “操!没钱会穿得这么彪?”
  “我真没钱,”他可怜巴巴地说,“不信,你们可以搜。”
  小黑皮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把你的耐克鞋借给我们穿两天。”
  他又快哭出来,“不行,家里会骂我的。”
  小黑皮一巴掌甩过去,打得“啪”地一声响,他的脸上顿时起了五道红印。
  朱超走过去,内心有着报复的快感和强烈的鄙夷:有钱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世界武力才是最实用的。
  他完全是为了炫耀才过去的,他要让他看看,让他知道最坏的混混也能够做好事。
  他看也不看他,做足了架子,以老大对小弟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算了,和我住一个单位的。”
  “算你走运,超哥说了话,放你一马。”黑皮蛋把他一推:“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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