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寄生树
作者:汤学春
一个偶然的意外,埋下永远的隐痛;
一颗悲悯的善心,铸就仁爱的丰碑;
一株奇异的枫树,诉说尘世的苍凉;
天地悠悠,衷情不老!
捉得鸟儿根没了
张木匠爱木,先得一子,取名张梓;十年后,又得一子,取名张梧。
张木匠亡故得早,死时张梧才刚刚一岁。其妻郑氏拉扯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依张木匠遗言,郑氏是必得送张梓读书的。张木匠临终前拉住郑氏的手流泪道:“梓儿天资聪颖,品性纯和,将来一定读得出来。”然而那年头,不挣工分,便没有饭吃。11岁的张梓不愿把生活的重担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他决计弃学务农。郑氏原是想改嫁给同村的张篾匠的,因为张梓决计辍学,小小年纪敢于挑起家庭的担子,使得做母亲的心生愧疚,便断了那念头。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温馨。
那一年,队上分配张梓喂牛。14岁的张梓为了让母亲安心去队上挣工分,便带着弟弟张梧上山割草。山上的草虽难割,但可顺便拾些柴回来烧饭。当年,319国道还是沙石公路,也不怎么宽,张梓在公路南面的山上将牛草割得差不多了,就拉着弟弟捡柴禾。弟弟张梧眼尖,发现了公路北面的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上有个大鸟窝,一对喜鹊飞来飞去。鸟窝里有两只小鸟从窝口伸出毛绒绒的小脑袋,张开一双带黄壳儿的大嘴,两只喜鹊正在给它们喂食。
张梧闹着要那一对鸟崽玩。张梓道:“不能玩,会被你玩死的!”四岁的张梧竟然伶牙俐齿:“哥,你抓来让我看一眼,再送上去不行吗?”张梧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张梓无奈,只得依了弟弟。
那枫树长得太高,被雷劈去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倒也枝繁叶茂,鸟窝就筑在旁枝的一个丫杈里。张梓拉弟弟,横过公路来到树下。他仰望那鸟窝一回,想想不是难事,便双手抱住那树,双脚往下蹬,一会儿就攀到了树丫上,再缩身上去,攀上那旁枝,将手伸进鸟窝,掏出两只小鸟。然而,上去容易下来难。张梓一手抓住那小鸟,唯恐伤了它们,只能松松地半握着,另一只手抱住树干,拿一只脚往下面探路,踩着了丫枝才能下来一步,如此非常麻烦。一会儿,那脚再也探不到下面的丫枝了,张梓扭头朝下一看,距地面已然不远,便看准了一片青草,松手往下一跳。
就是这一跳,决定了张梓一生的命运!
原来那树还有个断丫,张梓的脚没有探到。张梓是抱着那树往下跳的,那断丫便挂着了张梓的胯下。当他着地后,只觉眼前一片昏黑,继而是钻心的痛。他的裤裆被挂破了,胯下鲜血直流。他丢了小鸟,痛得在地上打滚。张梧见状,也就顾不得那两只可爱的鸟崽了,他看到了哥哥胯下的血,可不知怎么办。突然,他指着那树丫惊叫道:“哥,你快看,那是什么?”
那个断丫有碗口般粗细,丫尖上挂着两粒红红的、亮亮的、圆圆润润的东西。张梧道:“哥,那不是你的蛋蛋吗?”张梓明白,那就是他的命根儿!取是没法取下来了,就算取得下来,没有神医,又有什么用?
张梓疼痛一回,挣扎着起身,一手捂住胯下,一步一步移回家去。张梧惶恐不安地跟在后面。
幸得张木匠在世时给郑氏留下治刀伤的偏方。郑氏见到大儿子那模样,听他简单说了缘由,来不及责打张梧,就忙去找来几味草药,捣碎给张梓敷了。那草药果然有奇效,一星期后,张梓就能下地行走了。
张梓始终记着那一双鸟崽,下地试着能走了,就叫上弟弟,一起来到枫树下观看。那鸟崽又回到了窝里,翅膀上长出了羽毛。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心想一定是幼鸟的母亲把它们叼回去的。再看那断丫时,他的命根儿蛋蛋,在树丫里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污血。
张梓到南边山上找着了牛草与柴禾,背回家时,母亲郑氏这才记起一件大事。郑氏揪住张梧的耳朵,着他跪在门槛上,并把张梓叫过一旁,叫张梧对天发誓:若将哥哥没了蛋蛋的事说出去,天打五雷轰!张梧很乖地举起手,依母亲的话说了。郑氏这才流着眼泪解释:“若是让别人知道你哥没了蛋蛋,你哥这辈子就完了!这事,到死也不能说啊!”
张梧发过誓起来,心里却是糊涂,问母亲道:“没了蛋蛋,为什么不能说呢?”郑氏道:“没了蛋蛋,你哥就成了太监;太监是不能娶女人的。”张梧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太监为什么不能娶女人呢?”郑氏道:“太监不能跟女人生孩子。”张梧似乎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娶女人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张梧虽不太明白,却想:既然发过誓了,不说就不说吧。哥哥这事确实是他的错,这辈子不说罢了。
张木匠家独居,自家人不说,张梓没了命根子的事,也就没人知道了。
却有女人青丝好
张梓出事的那年是1957年。因为他的牛看得好,15岁的少年就当个正劳力使用,专门看三头牛。
一年后,郑氏为了把一点点米饭留给两个儿子,自己得了水肿病。临终前,郑氏拉住张梓的手,流泪道:“娘不行了,长兄为父,你弟弟两宗大事,教读娶妻,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张梓点头答应了。郑氏喘一回气,又道:“你父亲走得匆忙,来不及把木匠手艺传给你,你就学一门别的吧。总之,手艺才是饭碗呀!”张梓来不及点头,母亲就含泪而去了。
那一年,张梧才六岁。
张梓牢记母亲的遗嘱,公共食堂解散后,就想去跟张篾匠当学徒。可是他抽不出空来,如果不出工看牛,他们兄弟俩就衣食无着了。
张梓住的地方当时叫红卫大队,后来名字又还原为长坡岭村。当时红卫大队没有理发店,只有一个叫张桂生的剃头佬儿,走村串户专门修理男人的脑壳。张桂生剃头,大队给他划工分到生产队参加分配。红卫大队其实还有别的几个剃头佬儿,之所以选定张桂生,是因为他手艺不错,特别是人缘好。牛耕田的时候,张梓就打草,时间支配上有相对的自由。一天,张桂生跟张梓开玩笑:“拜我为师吧,我这手艺可是个金饭碗呢!”
其实,剃头这一行在当年是为人所不齿的,至少在长坡岭一带是这样,要不为什么不叫理发呢?剃头是给人刮污垢,跟如今娱乐场所的足浴女差不多,三教九流中算是末流了。然而,张梓胸中装着母亲的遗言,心想,人总是要理发的,这手艺永远饿不死人。张桂生是开玩笑,可张梓却是个认真的人,认定张桂生的话一点儿不假,扑地便拜,脆生生叫了一声:“师傅!”
那一声“师傅”,几乎使张桂生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个何其敦厚的小伙子啊!张桂生慌忙间扶起张梓,细看他的面相:骨格清奇,眉宇间隐着一股灵气;再看他的手指:柔韧而修长,果然是块剃头的好料。于是便拍拍他的肩膀叮嘱道:“瞅空子你就来学吧。”
半年后,张梓剃头的手艺竟然超过了师傅。
这里需要交代一个人,张篾匠的儿子张雪樵。张雪樵比张梓大九岁,其时为红卫大队的民兵营长兼团支部书记。当年,有人给张篾匠说合郑氏,张雪樵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十分崇敬郑氏的人品,心里默默地将张梓认做了兄弟。眼见张梓拉扯着小弟弟,又做爹又做娘,而且给队里看牛十分踏实,便总想给他一点儿帮助。听群众反映,张梓的头比他师傅张桂生剃得还好,便向大队长进言,叫张梓替代他师傅。一个这样优秀的青年,总不能让他看一辈子牛啊!
大队长深有同感,给张梓一说,张梓却是急了:“这不是抢师傅的饭碗吗?这事不行的!千万不行的!”
“三年困难”时期终于过去,张雪樵升任红卫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其时,一些生产队开始有人偷偷搞副业,有人悄悄外出打工,张雪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张梓依然打点着生产队那三头牛。
一天,张雪樵遇上张梓,坦诚道:“看牛,应该是老人与孩子的事,你就没想过干点儿别的?”张梓十分惭愧,笑道:“我能干什么呢?这可是队里分配的工作呀。”张雪樵道:“你不能夺下你师傅的饭碗,但你想没想过自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