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寄生树
作者:汤学春
张雪樵自然不想让张梓还,张梓怎么还得起?通过几年奔走,他终于从民政局搞到孤儿抚恤金,把那钱还了。这是后话。
张梓自此就把心思扑在两个孩子身上。令张梓欣慰的是,侄女张杉特会读书,在班上成绩遥遥领先,一开始就似乎比同龄的孩子多个心眼儿。在班主任的建议下,张梓同意让张杉跳级。小学跳过一级,初中再跳一级。所以张杉13岁就初中毕业了。
然而,张杉不去参加中考,而是步她妈妈的后尘,进了石膏板厂打工。石膏板厂的厂长黄贵和经常来“张梓发屋”理发,与张梓是十分要好的朋友,而且张梓的一些情况他也是知道的。黄贵和问张杉:“听说你一直是学校的高材生,为什么不去参加升学考试呢?”张杉道:“我得养活弟弟,送弟弟读书。”黄贵和叹道:“你们姐弟不是还有伯伯吗?伯父亏待你们了?”张杉别过脸去,咬牙恨道:“我们没什么伯父!”黄贵和道:“你们不就是伯父养着的吗?”张杉道:“我九年义务教育读完了,我们姐弟不能再让他养了!”黄贵和道:“有志气!不过,我的厂子是不能收童工的,你还是个孩子!”张杉道:“别看我小,我能吃苦的!你若不收,我就去捡垃圾!”
黄贵和把这事告诉了张梓。晚上,张杉回来,张梓即把她叫进发屋,痛心道:“听说你不去参加升学考试,为什么?”张杉把脸扭向一边,冷声道:“谢谢伯伯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们姐弟以后就不再麻烦伯伯了。”张梓道:“孩子,伯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那么优秀,伯伯能让你弃学吗?”张杉眼泪夺眶而出,忽然哭泣起来:“伯伯你不必装好人!你与我妈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你们的奸情败露,逼死我妈妈的是你!逼走我爸爸的也是你!”张梓怒道:“你听谁说的?”张杉叫道:“我亲眼看见的!我爸叫我记住,我就记住了!”
张杉这番话,犹如钢刀,直直地插在张梓心上。张梓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来。他被推进了黄河,怎么跟小小年纪的侄女说得清呢?他又该怎么开口说呢?他被推进了黑暗中,一下子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那一晚,张梓五内俱焚,就如伍子胥过昭关,须发皆白,一下子老了十岁。
幸得张雪樵来了。这时张雪樵已经退休了,没事就来“张梓发屋”坐坐。张雪樵乍见张梓的模样,不由大惊!张梓只得把侄女的事说了,流泪道:“无论如何,孩子的书要读下去,你帮我想个主意。”
张雪樵仰天一声长叹,道:“浮生无憾亦无欢,我就成全你吧。”
第二天,张雪樵以老支书的余威把张杉姐弟叫到跟前,严肃道:“张杉,你不想读书,怎么不告诉我?你父亲当年在我这儿留有一笔钱,就是供你们姐弟读书用的。你快去参加中考,学费、生活费用不着你来考虑,我会依时按节送给你们的!”
喜从天降,张杉有些不相信,问道:“我父亲留了多少钱呢?”张雪樵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们,你父亲叮嘱,叫我保密的。读吧,你们两个现在对天发誓,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再读研究生。”
张杉见事儿定了真,便高兴地拉弟弟一齐跪了。发完誓言,张雪樵把他们姐弟双双拉起,一阵心酸,禁不住泪水长流,道:“安心读书,充分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到你们衣锦荣归时,我若还活着,钱的事,包括所有的事,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留得清魂随百草
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岁月不管人间有多少忧伤,一样走过。好在张杉、张柏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果然先后考上名牌大学。张杉在读研究生时,还没有拿到学位,就以她出色的才华、气质和容貌,被选送到国家外事部门工作,坐在外国政要旁边,给他们当翻译。有一次,张梓从电视新闻里认出来了,那就是他的张杉!张梓认出侄女,心里说不出是幸福还是辛酸,只有以泪洗面。张柏大学毕业后,留校任职,同时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他的女朋友鼓励他出国深造,他说出去看看可以,深造就不必了,我们国家的大批精英,也不全是去了外国才深造出来的。其实他是怕后援不及,他想父亲不可能给他们姐弟留有那么多钱。
这时,张梓病了,身体日渐消瘦,肝区不适。五年前他就知道病已上身了,但他不能歇啊。张梓的生意一直是那么红火,这不仅仅是他手艺好的原因,他的老主顾老朋友太多了。张雪樵道:“老弟,你越来越瘦了,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看?”张梓笑道:“看么看,千金难买老来瘦哦。”张雪樵想想也是。隔一天,张雪樵又见张梓的脸色实在不对头;张梓那清癯的脸白得泛青,几丝血色也分外暗淡,又道:“还是不对头,你从镜子里看看你这张脸。”张梓附上张雪樵的耳朵,悄笑道:“没见过阉人吗?戏里的太监你见过吧,他们那脸不就这样子?”
张雪樵一想,只怕也对。于是那份担心和关爱,便耽误了。到张梓蓦然倒地,张雪樵扶起他,拦车去医院急救时,才明白他已是肝癌晚期。躺在病床上,张梓抓住张雪樵的手,凄凉一笑道:“雪樵哥,多谢你的关心。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命系于天,我不具备起死回生的条件。你把我送回去吧,死在医院里更麻烦。”
既然大势已去,张雪樵把张梓送回来,一直守在他的床边。两天后,张梓与世长辞。临终时,张梓拉着张雪樵的手开了个玩笑。张梓笑道:“这世界上,作为男人,就一样东西丢不得。你猜是什么东西?”张雪樵道:“卵子。”张梓点点头,两汪清泪涌出眼角。
张梓留下遗言,他不想火葬,他想土葬在那株让他失去卵子的枫树下。跟村里讨下七尺黄土,挖一个坑,卷床草席就行。张梓说,那枫树已然空心,断丫洞里长出的两株寄生树,根须已顺空心伸进了泥土。他的尸体腐烂后变成肥料,那寄生树便可从他身上吸取营养了。张梓的遗言还有:“张梓发屋”和他给张梧建下的楼房不要卖掉了,一切陈设都照原来的样子保存。张梓道:“张杉、张柏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房子没了,他们回来住哪儿呢?”张梓走得十分安详,就如睡着了一般,且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这年他刚61岁。
张梓在医院病危时,张雪樵就给张杉、张柏发了加急电报。张雪樵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回来,看看他们的伯父最后一眼啊!可是,他们没有回来。
张雪樵是作好了准备等他们的,殓盛张梓的水晶棺安装了冷冻机,让化过妆后的张梓睡在环绕着的鲜花丛中。然而一星期过去,他们还是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张梓在梦中对张雪樵道:“不要等了。他们都是公家的人,怎么能说回就回呢?公务忙啊!”
张雪樵决定不再等了。他流着泪翻检张梓的遗物,没有哪个角落留有一分钱。他记得前些日子张梓给他钱,尽是些零票。张梓一无所有,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了。
讨得七尺黄土,埋葬到枫树下,这是没问题的事,但乡邻们决不会让张梓裹草席。退休后的原石膏板厂厂长黄贵和,一个人捐资一万元,乡邻们你三百我五百,连胡八也拿出一千元;张雪樵为丧事总管,个人捐资八千。在等待张梓一双侄子回来的同时,在村部大操场上架起三个灵堂,按当地习俗的最高规格,以儒、释、道三教做了七天七夜大道场。给张梓下葬的棺材是梓木的,喷了三遍黑漆,棺头做了斗大的金“寿”字。张梓可算得上是长坡岭第一个风光大葬的人。乡邻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不想给他的一双侄子——那两个在京的公家人脸上抹黑呢,还是因为张梓的人品呢?没有人说得清。
张梓入土为安,乡邻们在那枫树下,给他堆了一个巨大的土坟,坟上栽好青草,坟头立下墓碑,也就曲终人散了。然而第二天,张杉、张柏回来了。
姐弟俩轻车简从,应该是专程为伯父的死而回的。他们先来拜望张雪樵。张雪樵须发银白,脸色却很红润,有几分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张杉极像黄秋桦,却多了一些文化气质,穿着朴素,更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张柏极像张梧,灵动的眼睛多了几分沉稳,显出持重。二人见了张雪樵,张柏先开口:“您老人家,就是张支书吧?”张雪樵点点头,惊疑间竟一时无语。张杉道:“我就是张杉,这是我弟弟张柏呀。我们回来了!”张雪樵点头:“回来了?回来了好。”张柏道:“这么多年,蒙张支书关爱,请受我姐弟一拜。”说罢,便拉了姐姐一把,真格儿扑地便拜了。张雪樵慌忙将二人扶起,摇头道:“我已多年不是支书了,你们这一拜也拜错了。要叫,就叫声大伯吧。你们是回来看伯父的?”张柏面带戚容,解释道:“收到电报时,姐姐还在中东,所以我们回来迟了。听说伯父已经走了……”张雪樵点头:“走了好,走了了。你伯父对我说过了,他不会责怪你们。今天你们双双衣锦荣归,你伯父泉下有知,不知有多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