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琼.克拉克小说两篇
作者:[加拿大]琼.克拉克
从海滩上回来以后,拉迪和马奇坐在疗养院里的露台上,这时艾莉森去屋子里给他们泡茶喝。马奇指着园子里的鲜花,想要引起拉迪的兴趣。拉迪闭上了眼睛。马奇以为他因为外出而累倒了,无法专心听她说话。她住口不说了。拉迪睁开眼睛看着她。
“这没用。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了,”他说道,“我不明白话语。我需要另一种语言。”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
“对。”
“还有我的名字。”
“等到连这个也忘了,我麻烦就大了。”他笑起来,“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姑娘吗?”
“是的。”
“叫艾莉森。”
“是我的外孙女。”
他脸带笑容,十分得意。
马奇想象着拉迪的大脑就好像一块配电板,上面布满了胡乱插在电源上的纵横交错的电线和纠结在一起的塞绳。一旦某个信息或有意识的想法得到恢复,配电板上的一小块地方便会闪出一道亮光。
有天下午,拉迪睡着的时候,马奇细看了他摊在书桌上的账簿。她起初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然后就有意识地寻找起他父亲打算推销的那种簿记法。里面没有资产负债表。大多页数都是空白的;上面什么符号也没有。整本账簿里大概有二十页写着数字。有些数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大多数是用铅笔写的。有几页上标着日期。其中一页的上部横写着“1950年1月”几个字。那一年,她父亲停止了编绳子的营生,勉强躲过了破产。那种簿记法是个假想,是她父亲玩的一个让自己继续生活下去,让自己有点事儿干的把戏。马奇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这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惊惶。这正是她害怕会有的那种错觉,这是那种你不小心就会使你进入疯人院的幻觉。这和她自己所做的没有多大区别。她是一个艺术家,虚构创造,以假乱真,做些制型纸的人物塑像,用鲜艳的油彩把这些小纸人粗糙的块面加以粉饰。幻想和错觉,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两者都和欺骗、弄虚作假有关。马奇觉得更早一些时候,在他的脑子还没“短路”以前,拉迪可能已经知道他这是在自欺欺人。马奇觉得她父亲和她之所以不得不作出这些改变,是因为他们察看过周围所有的一切,认定那都不合乎他们的心意。他们不得不把在他们所碰到的无论什么东西上都盖上一块罩布,使它们显得称心如意。他们过于刚愎自用,过于骄傲,不愿按事物的本来面目去接受它。
拉迪在疗养院待了两年后,阿迪丝打电话给马奇,告诉她拉迪狠狠跌了一交。马尔科姆和布鲁斯从布雷顿角前来看望他,这让他惬意地觉得自己可以走路了,说不定还能跟上他们。他被扣带系在一把安乐椅上接受探访,等他的兄弟们离开以后,他设法解开了搭扣。他臀部一侧的骨头给摔得粉碎。这种伤无法动手术治疗,不大有好转的可能了。接下来的几周里,拉迪只能仰面平躺着。阿迪丝先去看了他。马奇在两个月之后的十月份才去探访。
这一次,当马奇走进她父亲的房间的时候,她不再认得出那个在床上睡着了的老人。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她盯着那个过去曾是一张嘴巴的黑色通气孔,想到了洞口。她盯着床单底下那瘦骨嶙峋的膝盖头和脚趾头以及靠在枕头上的那个脑壳,想到了尸体。等到她抬头瞥见挂在床头墙壁上的默里家的盾形纹章时,她这才认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纹章是美人鱼和狮子的图案,那是阿迪丝为拉迪绣的,而且还配了个镜框。
这次探访的大部分时间,马奇都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趁她父亲熟睡的时候看书。有时候,他在睡梦中说话,那是在他沿着如今已不存在的一些道路行走时,脱口讲出的一些断断续续、不相连贯的话语。那是一些肮脏的乡村道路,好多年前铺成的。拉迪像一个吉卜赛人那样,漫游了大半个世界,叫卖售货,这儿捡一点,那儿拾一点,把货物转手,买进卖出。我父亲从前给我一条裤子。我把裤子卖了……也许只要我们有你叔叔需要的东西,他就会把他的马和货车借给我们用……今天早上我买了一条划艇。卖方的价钱很容易就给杀得很低。
拉迪的父亲和祖父都开过店铺。从他们那儿,拉迪学会了用生意人的眼光看待世界,那就是,人们就在外面等着你去和他们做买卖;他们都是你可以赚钱的对象;你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为了把生意维持下去,你得不断把货物转卖出去;你得赚到利润。马奇的母亲以前老是说拉迪的问题就在于他无法赚到利润。他还不够精明实际,做不到高价卖出。假如哪个人向他诉苦,他会想法子降低价格。他把这看成一种高明的销售手段,一种让顾客高兴的方法。
马奇十九岁的时候,在她和道格拉斯 · 奥格尔维结婚的前几天,拉迪带她到哈利法克斯的一家家用电器店,让她挑一样东西作为他送的结婚礼物。他在商店里走了一圈,指着最新型号的电炉、冰箱、洗衣机和烘干机,说明它们现代的特点和精巧的装置。“挑你需要的随便哪样东西,随便哪样都行,”他对马奇说。随后,他就和销售经理攀谈起来,留下她自己去挑选。马奇知道她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会立刻给她买下这些大型电器中的任何一件,当着销售经理的面,他决不会尴尬地承认自己买不起。她知道在慷慨豪爽的外表下,她父亲指望她来营救他,他相信她不会那么贪婪。马奇就挑了一把电茶壶。
一月里,在拉迪去世的三天前,他从卧室里给搬了出来,搬到了客房里。那是看护所过道对面的一个房间,有时候用来给过夜的来客当备用的客房。不过多数情况下,它是用来停放垂死的人的。
马奇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天来到利物浦。这一天寒冷凛冽,狂风大作,很适合在这种天气告别人世。马奇觉得这场暴风雨消除了拉迪的失败所引起的痛苦,肯定了他的抱负和他的努力;赋予了他生前所没有享有的重要性。等马奇来到疗养院的时候,拉迪正在昏迷当中。他眼皮紧闭,皮肤发青,布满了斑点。马奇想象着他体内的器官和肌肉无生气的、不起作用的样子,动脉已经衰竭松弛,可是他的心脏依旧在跳动,把空气从肺叶中推出来。雨水拍打着大楼,狂风摇动着窗框,这时候,马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待着。她注意到护士裹在拉迪胸前的床单表面上松开了一些。床单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变得更低、更平了,就像浪头落下来的样子。到了傍晚,这种节奏发生了变化。拉迪好一会儿都不呼吸,床单平平的,一动不动。这时候,马奇觉得父亲可能死了。就在她觉得他不会再次呼吸的时候,他又吸了一口气。他呼出的气息变成了轻盈的气流,有如蝴蝶或飞蛾的翅膀一样脆弱,微微颤动着聚拢到一起。拉迪的死,速度也是那么迂缓,也是那么慢腾腾地迟迟不至。终于,大约九点钟光景,拉迪的眼睛睁开了。他的一条眉毛难以察觉地微微竖起,下巴耷拉下来,脸上掠过一种转瞬即逝的神情。马奇不知道这究竟是表示不情愿还是诧异。她不知道父亲的这些情感意味着什么,他的内心又曾有何种情感。无论那是什么,他都把它放了出来。他的嘴抿得紧紧的,双眼紧闭着歪向一侧。它们看上去似乎见到了一些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似乎它们曾经因为面前的奇观或亮光而吃惊地睁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