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琼.克拉克小说两篇

作者:[加拿大]琼.克拉克




  在膝盖还没有不管用之前,拉迪经常步行到市镇的商业区去,在大街上散步闲逛,看看商店的橱窗,跟停下来的随便什么人聊上几句。等到疗养院里的哪个人发觉他不见了,打电话给警察局要求把他找回来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走了两三个钟头了。有一回,拉迪来到这个市镇的港区,登上一条系在那儿等待修理的锈渍斑斑的拖网渔船。他设法来到甲板下面,在那儿给自己找了个铺位。皇室骑警队花了整个晚上到处找他。既然他没有露面,他们就以为他准是从桥上跳到了默西河里。
  告发拉迪的是他的第二个太太伊内兹。马奇和阿迪丝住得实在太远,无法知道拉迪的情况有多糟糕。她们不知道有一次他怎样驾着伊内兹的汽车,一连好几个钟头都不见踪影;不知道有一次在他力图找到条返回布雷顿角的路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开着车在公路上逆向行驶。她们不知道他弄脏了自己的裤子,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换衣服,不知道他不是忘了吃治疗糖尿病的药片,就是吃得太多(他一直不许伊内兹在一旁看着他吃几粒药片,惟恐她把他毒死)。有一天晚上,他在浴室里昏倒了,给送进医院,伊内兹不肯接他回家,反倒给马奇和阿迪丝打了电话。
  在疗养院的头一年,拉迪忘了有伊内兹这么个人,忘了自己是结过婚的人,忘了还有第二个太太。他忘了玛格丽特,他第一个太太的妹妹。他忘了阿迪丝的两个儿子、马奇四个子女的名字,他倒没有忘记他有外孙外孙女。他记得他姐姐哈丽雅特的名字,尽管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他知道他的两个住在北悉尼的兄弟的名字:马尔科姆和布鲁斯。有一天,他问马奇说:“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在疗养院的第二年,拉迪的两条腿再也撑不住了,他坐到轮椅里。他给搬到看护部那一边,也就是大家称作“重病号的一边”,并和托比 · 斯温船长一起在“睡谷”用餐。他还和托比船长共用一间浴室。托比船长在商船队度过了大半辈子。虽说他和拉迪同岁,样子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他的粉红色的皮肤十分光滑,五官像小孩的一般小巧;生着一双始终没有退色、却从不盯着人看的瓷青色眼睛。托比船长两眼已经失明。吃过饭后,他总是背对着墙坐在轮椅里,双手托腮,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爱你,我爱你”,直到被人推着轮椅上床休息为止。他的声音里有种顺从和困惑的意味,好像在忏悔自己的过错,补赎自己的罪孽。马奇认为大概因为他一生中没有对某个他所爱的人讲过这些话,等他发现这些话的重要性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马奇初次见到托比船长是在七月里,那会儿拉迪刚搬到看护部这一边,她就从东部赶来探望他。她乘飞机来到哈利法克斯,随后租了一辆车,带着女儿一起开车来到利物浦,艾莉森那时刚去哈利法克斯看望她的父亲。马奇和道格离婚以后,道格又结了婚,并重新回到大学念药剂学。如今他开了好几家药品连锁店,并给孩子们寄来不少数额很大的支票。给艾莉森的支票让她拿去支付上大学的费用。她正在康考迪亚大学,念一个法语学位,那倒不是为了取得担任教职的资格,也不是为了去替政府工作。她念法语主要是为了学会第二种语言。马奇和艾莉森驾车沿着海岸开到半路上靠近切斯特的地方,停了车,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午饭。马奇望着女儿从海鲜杂烩汤里捞出大块大块的土豆,在盘子边上排成一行。艾莉森把小圆面包切成六小块,吃掉其中的两块。艾莉森得了神经性厌食症;吃东西要计算数量。她已不再是一副面黄肌瘦、双颊凹陷的模样,又开始来月经,却仍然不好好地吃东西,仍然在半夜里打电话给马奇,翻出以前的过错,对她非难责怪。
  马奇的离婚曾经闹得一团糟,发生过许多无法解释清楚的吵闹,其中许多次都要怪马奇自己不好。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趁道格熟睡的时候,她把四个孩子带到旅行汽车里,开着车在哈利法克斯市内兜了一夜。那时候艾莉森大约九岁。她恳求马奇回家去,马奇却驾着车继续绕圈子,不时把车开到校园和购物中心停下,关闭引擎,免得耗尽汽油。警方最终在艾莉森学校的停车场内找到了他们五个已经睡着的人。马奇的其他几个孩子似乎没有受到这件事的伤害,艾莉森却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也许永远都不会。艾莉森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再多的补偿也不够,马奇现在就是这样想的。她们可以连着好几天都不提以前发生的这类事件,随后某个意见,或某句话就会引起一场发作。最不相干的谈话也会突然冷场。马奇开始觉得她们母女之间的对话都是事先无法想到的,而且很容易引起争吵;不该把她们之间的那些话当真。
  马奇和艾莉森把车开到马奇在河滩边租下的一所小屋旁,卸下她们俩的行李包,在车里为拉迪的轮椅腾出地方。接着,她们把车开到疗养院去接拉迪。她们俩一起把拉迪从轮椅里搬出来,放到汽车的前座上,再把汽车开回河滩,停在路的尽头,靠近潮湿的浅滩。那天天气闷热潮湿,马奇和艾莉森刚把拉迪在轮椅里安顿好,就马上换上游泳衣,跑到河里去游泳;河里已经灌满海水。她们留在栈桥附近上游的河水里。铁轨好几年前就已经给撬掉了,但栈桥却依然像一座桥似的矗立在那儿。每到周末,人们会站在这座桥上钓鱼。这是一条随着海潮涨落的河流。鲱鱼和白鲑不时游到河里,偶尔会有一只海豹跟着这些鱼过来。
  潮水正要下落。河水开始往大海里回灌的时候,河面上缓缓地打起了漩涡。马奇和艾莉森仰面躺在琥珀色的水面上,任凭水流把她们往栈桥那边带去。随后,她们朝岸边游去,游向上游,她们的脚陷在柔软潮湿的沙子里,又被漂到栈桥那儿。这是一种安全的不费力的游法。既没有浪头,也没有洄流把她们带向大海。等她们从河里出来,回到轮椅那儿的时候,拉迪斜着眼睛,打量艾莉森那瘦骨嶙峋的臀部和肋骨、她那平坦的胸部、她脊柱下面的椎骨骨架。真不清楚他是对所见到的一切不满意呢,还是想确定她这个人是谁。
  “你该多长点肉,”他说道,“男人喜欢女人骨头上有点肉。”
  马奇以为父亲把她和艾莉森搞混了,把她当作还是艾莉森那个年纪在和她说话。她们俩都是高个子,黑头发,而且都生着一双灰眼睛。马奇错了。拉迪知道艾莉森是谁,一点不错。
  “你不想仔细听我说,”他对她说,“近来,你的外公讲了很多蠢话。”他显出羞愧、窘迫的样子。他已经把马奇戴在他的头上遮挡太阳的帽子摘了下来,不停地摆弄着,把帽子转来转去。
  艾莉森扑哧一笑,说道:“没关系的,外公。”她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
  后来,等把拉迪送回疗养院以后,马奇和艾莉森就上“私掠船”去吃晚饭。这家饭店坐落在默西河岸旁。默西河气派堂皇、不急不徐地流过市镇,从桥底下流过去,流过了码头和灯塔,再流过了造纸厂,在那儿与大海汇合。这家饭店与马奇的外公诺曼 · 伯切尔曾经和他的第二个家庭居住的宅子只隔几幢房子,坐落在街的更高一点的地方。那幢宅子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由一位商船船长修建的,耸立在背向河水的一英亩土地上。房子非常宽敞,一共有十二个房间,上下三层;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房主觉得很难维修保养,也就听其自然,放手不管了。尽管这幢房子外表显得寒伧破败,但它却依然保持着几分往昔的高雅格调:精巧的涡卷形飞檐,装有百叶窗的凸窗,正门头上有一盏沉重的铁架灯。吃过晚饭,马奇和艾莉森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房子上层有飞檐的窗户。
  “三楼过去有一间秘室,”马奇说,“不晓得这个房间现在还在不在。阿迪丝以前总认为修建这幢房子的那个船长把走私来的东西都藏在这个房间里。她认定他是个海盗。”马奇走下人行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学游泳的地方。”
  “难道你不是在海滩上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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