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短长书

作者:胡晴舫等




  还原历史的真实,必须依靠材料的可信与持论的公允,作者在材料的取舍、运用上非常谨慎,“除个别题目所涉及的话题必要依据激进派报纸杂志的论说”,全书整体的资料是采自“持温和态度的中间派报刊”。例如,为探究晚清新教育所带来的男女社交方式与“文明结婚”风气的开展,作者稽考数十种报刊书籍,引征《觉民》、《江苏》、《大公报》、《女子世界》、《警钟日报》、《时报》、《顺天时报》、《新闻报》、《中国新女界杂志》、《北京日报》、《申报》、《(北京)时事画报》、《北京女报》、《万国公报》、《女学报》、《盛京时报》等十几种报刊,并辅以人物(包括蔡元培、柳亚子等)传记、日记、年谱、自叙等,从不同侧面、若干细节入手,多方考证,全面剖析,最终勾勒出晚清从传统婚姻形式到自由婚恋的演进过程。
  中国的女权运动,最初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一为兴女学,一为不缠足。而女学的兴办、女子教育权的获得,是女权运动得以开展并取得实质进展的首要因素。晚清女学,自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就已开始,但直至十九世纪末,还主要是外国传教士经营。十九世纪末,传教士开办的女学堂在中国各地已有数百所,但由于真正进入这类学校的女孩子,基本上限于下层平民阶层(孤儿和上不起学的穷人),女学没能影响中国上流社会,因此,西方的女权观念未能通过女学堂的形式在中国传播。女学之影响中国主流社会,女学之推动中国女权运动,是十九世纪末维新派人士倡办女学之后。一八九七年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变法通议·论女学》、《倡设女学堂启》,表彰留美归国的女学生康爱德(康是江西孤儿,由美国传教士领养,后从美国大学毕业回国服务),女权女学的话题,这才进入中国主流社会的视野。一八九八年“第一所”中国人自办的女学堂“中国女学堂”在上海开张(在它之前实际已有个把中国人自办的女学堂,因规模、影响甚微,故一般公认中国女学堂为中国“自兴女学”的开端)。中国女学堂的诞生,标志着中国女子教育和女权运动的实质阶段来临。对此,夏晓虹除了从“学校教育”这个一般的角度去考察中国女学堂外,更从这所学校开办过程中的民主化办学和管理方式,寻找其社会影响力产生的根源。作者考证,中国女学堂,从一开始,便借重报刊媒体大做宣传。从同人“议创”,到各界代表集合筹备;从教员的诗文,到学校的文告;从学校的收支账目,到社会各界对学校的不同意见,主办者让其一一登报公开。夏晓虹敏锐地指出,中国女学创办者的高明之处,是借重报纸所开辟的公共空间,“真正把中国女学堂办成一桩公共事业”。中国女学堂的做法,不仅在当时首开风气,而且对今日的教育,也是极好的借镜。
  处于社会巨大转型的当儿,晚清社会的任何一种变革言论、价值选择、文化运动和思想讨论,都必定带有前现代的混乱与芜杂;作为今人,除了追寻历史事件的真实,还应追问真实后面的肤浅与非真实。而长期体制文化培养出的单向思维,往往使我们并不能充分自觉这一点。夏晓虹的可贵,就在于她始终遵循由材料说话的实证路径,但又始终保持历史研究者的理性立场和超越姿态。一九○五年杭州一位叫惠兴的女士,因办女学堂款资不足、求告无门而自杀一事,当时报纸对于这个事件的解读,几乎都是“以身殉教”,公众舆论自然免不了对惠兴女士的壮举感叹、褒奖。但就在重阅旧报而遭遇历史的那个瞬间,夏晓虹悟出了这个事件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满汉矛盾。清末革命派反对清朝的政治主张,是通过激励在民间素有根基的民族主义情绪(排满)来获得支持的。惠兴是满族人,又居于革命派的老巢杭州,其孤立无援,乃是情理中事,但历来无人从这个角度追问过。夏晓虹的分析,彰显了隐藏于海面之下的冰山,不但为女性研究,也为晚清的民族主义研究,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范例。
  班昭《女诫》在晚清女权运动中走红,也是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本书探本溯源,条分缕析,揭示出晚清新精神传播的旧途径,因而提醒我们,对晚清发生的现代性,不可有想当然的过高评估。民族主义的宣传,往往借助于民间认可和流行的道德模式,在解析晚清革命派如何在明末以来流行的“男降女不降”之说与“不缠足”的现实需求之间找到弥合裂缝的方法时,作者有非常精彩的阐释。清人入关以后,一直反对妇女缠足;以遗民心态降志辱身的汉族男性,为求得心理安慰,便特别看重汉族妇女的缠足风习,并将此风习,与流行于民间的“十不从”道德想像相结合,视女子缠足为保持民族尊严的象征。那么,主张排满的革命派如何兼容不缠足与民族主义这一对矛盾呢?作者正是从逻辑推理的前提,发现了革命派言说中的自相矛盾;而从革命派毫不犹豫的反缠足态度中,作者使我们感觉到,革命派的排满,其实并非真正的种族运动;只是借民族主义之名达到推翻专制政权、救国家于水火的政治目的。
  夏晓虹近十年所致力的关于晚清社会的历史文化研究,不是补正史之缺,而是昭示了一种新的历史观念和研究范式。《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给人的启示,除了贴近日常、采信民间的叙述方法外,更有叙述者自身所应当具备的谨严、理性与超越。前者可学,后者则关乎个人的秉性与学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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