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李卫尸谏
作者:张 军
自荐师爷
就在这当口,李卫进京请罪来了。
已经是七月了,天仍热得很。北京城外官道两边遮荫的树稀稀拉拉的,树影子缩成一团。阳光肆无忌惮地撒下来,到处明晃晃的一片。虽然有些风,他那风带着热气一阵阵地扑面而来,让人有说不出的难受。李卫骑得驴子已经是热得直喷鼻,走路都开始打着晃。李卫从驴子上下来,拍着脖子道:“大热天的走了老长的路,也辛苦这畜牲了。咱们不喝水也得饮饮驴子。走,找地方歇歇去。”
李祥看看远处笑道:“老爷,已经到了哈达门了!上二条胡同有茶馆,遵您的吩咐,就到那儿歇一会儿吧。”
李卫进来的时候,茶馆已经没位子了,李卫只好先让伙计把驴牵到后头饮饮。三个人坐在前堂,一人捧一杯水等着空位。
只见临近正座上坐着四个人,其中的一个老年人正对着其他三个人听客正说得高兴,那老者轻拍着桌子道:“……所以啊,捐纳不能废,捐官不能停。这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蚤子,明摆的事么?”
其他人一齐点着头附和。
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道:“此事小弟深有体会。举子、进士,每三年考一次,一次取三百多个人,若不用捐纳,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能出头?就像我吧,考了四场十二年,还只是个秀才。我正打算捐一个功名呢,若是废了捐纳,像我这样的人,出路何在?难道真要去寻个馆子,给人教书不成?”
老年人听罢,轻轻一笑,接着又神秘将头探到桌子中间,低声道:“其实啊,这个李卫就是孙猴子转世,天生的爱闹腾。”
另一个瘦子问道:“此话怎讲?”
老年人又道:“你们见过李卫么?”
众人皆答:“没有啊。”
老年人得意地一笑道:“我可是见过,那李卫生得尖嘴猴腮、缩鼻高额,暴牙外突,横眉张目,活脱一个野猴的模样。”
最年轻的一个茶客道:“怪不得我听说此人就爱没事找事,到处惹事生非,原来是猴子转世的啊。”
众人听了抚掌大笑。
李卫等人在一旁听得分明,李卫轻轻冷笑了一声。
那老年人继续道:“那你们见过鄂尔泰鄂中堂么?”
中年秀才接口道:“鄂中堂一次出京祈福的时候,晚辈恰好见过他一面。”
老年人又是故作神秘地问道:“不知老弟看出来没有,鄂中堂长得像不像如来佛啊?”
中年秀才拍拍额头,恍然大悟,夸张似地大笑道:“听您这么一说,还真有一点像啊。特别是那对大耳,是有福之相啊。”
那瘦子亦一连声地笑个不停:“妙,妙!许老哥这个比喻实在是妙!孙猴子再能闹,他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你真的见过李卫?”
老者听身边有人搭话,回头看去,却见旁边已经坐着一个人了,此人年约五十来岁,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圆脸,弯月眉下一双明皎皎的眼睛,穿一身粗青布袍,外罩石青马褂,虽是十分简朴,但从上到下一身的洁净,看不出此人是个什么身份!
老者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我认识你么?怎么坐到这里了?”
李卫笑道:“你我并不相识,不过我听你们聊得热闹,也来凑个趣。”李卫说罢,把自己那张圆脸往老者的眼跟前一凑,把老者吓得向后一仰道:“你要做什么?”
李卫笑了:“你看我长得像不像猴子啊?”
老者哭笑不得,不知李卫是什么意思,摇摇头道:“不像,倒是像个倭瓜。”
李卫紧贴着老者坐下:“那你说倭瓜能不能大闹天宫?”
老者又后坐了一点,道:“不能。倭瓜能润肺化痰。”
“既然倭瓜只能润肺化痰,不能大闹天宫,你给我找一个如来佛来做什么?”
在座的四个人一惊,似乎明白了此人是谁,立时都站起来。只有李卫稳稳地坐着,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老者犹疑地问道:“你是——”
李卫将茶一饮而尽:“我是孙猴子!”
“李大人!”四个人吓得都后退几步,方才还喧闹的茶馆也一下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一齐向李卫这边看来。
老者双腿不停地抖着,终于坚持不住了,只听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嘴里喃喃着:“李大人恕罪,小的一时胡说八道,罪该万死。”
李卫心里好笑,面上仍正色道:“我李卫你们都亲眼看到了,长得什么样呢?长得像猴子么?
众人急忙道:“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那像个老倭瓜,是吧。”
几个人连连点头:“像,像,像。”方说完又觉着话不对,又摇头道,“哦,不像,不像。”
李卫站起来道:“送你们四个字:传言难信!”
李卫说罢,带着李祥和老王头大踏步走出了茶馆。
李卫带着二人走出茶馆,却听背后有人高喊一声“好”。回头望去,却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只见此人身穿天青缎子的单袍,虽是天热,仍套一个缎马褂,淡湖色的绉纱马裤,一双蓝漳缎的短双梁京鞋。穿得十分整齐规矩,像是出自个书香门第的书生。
李卫看此人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待那人走近了,拱拱手道:“这位先生在哪里见过?”
那人笑道:“李大人,你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不过,在下早就仰慕李大人的清名,今日得见,十分有缘,不忍就此错过,所以冒昧相扰。”
“不过——我怎么看你这么面善呢?”李卫仍是不住地打量这位年轻人。
那人笑道:“天下之大,有几个面目相似者又有什么奇怪。”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不敢当‘尊驾’二字,鄙人小字逢春。乃京城一商人。”
李卫见此人不说自己的姓名,只说出一个字来,有些藏着掖着,不知是何道理,当下也不待深想,笑道:“逢春老弟谬夸了,若是无事,就此相别,他日后会有期。”
李卫说罢就要走,那人却紧跟一步道:“李大人,慢走,逢春有事要与您相商。”
李卫回头道:“什么事?”
“毛遂自荐,请坐李大人的西席。”
李卫一愣,随即却又笑了:“你好大的口气啊。在我李卫面前,先生二字是随便当得的么?你难道没有听说京城里有关我李卫的一句俏皮话么?”
逢春疑道:“这个倒没有听说,不知李大人说的是哪一句?”
“给李卫当师爷——干不了几天!”李卫说罢,得意地看了看逢春道,“自我李卫当官以来,除了三十年前的任南坡先生,别人还真就当不起我的西席!你有什么本事,也敢说此大话?!”
逢春吃得李卫一讥,却面不改色,反而将头一昂道:“我的本事嘛,辅帝王可以霸天下,辅宰相可以定江山,辅将帅可以开疆扩土,辅寻常官员亦可屠龙斩妖!赵普能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不才亦能用一支神笔安四海!”
李卫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嗤鼻冷笑道:“你是什么功名,也敢在京师之地夸口?若真有此才,为何不考一个状元,做一名辅国之臣,却要在李某面前毛遂自荐呢?”
逢春听罢,也回敬了一声冷笑:“想不到您不是读书之人,竟也如此迂阔。当年伍次友不过是一个举子,却辅圣祖夺朝权,平三藩,定天下。邬思道更是身无功名,流落之人,亦是先授世宗以登龙之术,后查天下之贪官墨吏。就拿您说的那位任先生吧,他亦不过是白丁一个,还不是照样帮着您查了江南贪案,扳倒了太子么?”
李卫听此人伶牙俐齿,说得句句有理,条条不容辩驳,一时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好一个辩才!但李某要的是真本事,不是耍嘴活的。告辞。”
李卫翻身上了驴,带着李祥和老王头二仆扬长而去,将个逢春晾在了烈日之下。
逢春看着李卫走远了,才转身走回茶馆。一名老仆迎上来道:“老爷,这个李卫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啊。何必非要去他那里当师爷!守着自家的铺子,做个自己做主的大老爷,岂不自在?不如向老太爷求个情,不要自找这个麻烦了!”
逢春却笑道:“此番毛遂自荐我本来并不愿意,因是老太爷之命,不得不来应个场。但见了李大人之后,此人的风骨让我十分喜欢,这个师爷我还就当定了。”说罢,大笑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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