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李卫尸谏
作者:张 军
两名头戴纹镂花金顶,身穿五蟒四爪袍套练雀补服的下级官员应声走出众官行列一齐道:“卑职在!”
两人走到条案之前,跪倒在地。
李卫仔细看了看这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他亲自选定的河办。一个是当地乡绅,素有清名;一个是大哥的遗孤,从老家接来的侄子,老实木讷。可是……他看了二人好一会儿才道:“虽然是百年不遇的大雨,但海河七百三十二里大堤,独独只有你们两处决口。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渎职之处?我要听的是老实话,不是胡说八道,满嘴崩屁。谁也不要妄想从我这里蒙混过关,我李卫这双眼睛可是能识妖认怪的。”
尤正行和李由两名河办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卫指指尤正行道:“尤正行,你先说。”
尤正行挺直了身子抬头道:“启禀大人,卑职负责的河段于六月三日夜,四更的时候决堤。初时共有三处渗漏,卑职虽全力堵漏,无奈水势汹涌,根本无济于事。四更之时,渗孔喷水,接着大坝坍塌。所幸,百姓都已撤出洪区,并无人员伤亡。卑职不敢推托责任,愿当其罪。但卑职以为,此处正在河的拐弯之处,对面的河道又十分狭窄,所以受到的冲击剧烈。所修河堤虽然已经加厚,但仍经受不住急流的冲击。卑职日夜在堤上巡视,见南来之水,如巨锄如大锹一般掏挖着大堤,急忙命人在堤内填石,在堤外补土,无奈石料不足,人力不够。虽然卑职尽力为之,仍是无力回天,致大堤垮塌,良田成湖,百姓无家。卑职有罪,却心有不甘啊。”
“心有不甘?若是我还让你继续当这里的河工总办,你能保证以后又遇了这大的水,河堤不再决口么?”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当初卑职备料不足,上面支银不多,而且只知加厚河堤,不知顺势而为。若让卑职再治此段的河工,卑职以为:一方面要重修河堤,全部要用石料不再使用夯土;另一方面可在上游三里之处,再开一处分流河道,以减缓水势。这样虽然工程大了许多,用银也多了许多,却可保百年无水患之忧。”
李卫听罢,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你还算是说了实话,没有和我耍心眼。尤正行,虽然你的河堤决了口,但本督也担着一份责任,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你先给我把大堤用石料修起来;至于开挖分流河道之事,因工程浩大,又涉及移民之事,我还得斟酌斟酌。你看三千两银子够不够啊?”
尤正行感激地抬头道:“大人,三千两银子足够了。大人明鉴千里,乃百姓之福。下官必当尽心修堤,保百姓平安。”
李卫和颜悦色道:“你起来吧,现在就回去治河,明天我就把这笔银子拨下来。你要好好修堤,要是下回发大水还给我决了口子,也不用我再审你了,你就自己往口子里跳吧。”
“请大人放心,大堤若再决了口子,卑职将以身殉河。”
尤正行起身离开,李卫又指着李由道:“那你呢,你那里是怎么决的口子?”
李由看看李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停下来,想了一下,才回道:“回大人,那两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
李卫冷笑一声道:“呵,你这个道理可是讲不通啊。光你那边雨大啊,别的地方雨就小了?”
李由一时语塞,又道:“这个。河水太急,又涨得太快……”
李卫又是冷笑:“照你这么说,海河的水流到你这的时候就快了,流到别处的时候就慢了?在你这里涨得就急,在别处就涨得缓?你惹上龙王爷啦?龙王爷专和你过不去?”
李卫此话一出,后边的众官有人发出轻轻的笑声。但李由却是被问得一头冷汗,他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嗫嚅着:“这个,这个。卑职……”
李卫狠狠地看着他:“李由!”
李由一惊,应场道:“卑职在。”
李卫从条案后走出来,一步一步向李由走去:“在,在,在!你在个屁啊!辣块妈妈的,河水漫堤的时候你在哪?大堤决口的时候你又在哪?十几个汛兵都被大水卷走了,一千多名百姓无家可归,你却一个人跑到了山上——你是坐山看下雨,真有情致啊。”
李由紧张得全身发抖:“卑职该死,卑职有罪。”
李卫弯下腰,脸对脸恨恨地看着他:“你还真该死。我真恨我当初错看了你。”李卫直起身,“你说说,除了怠慢公务,求全自保这一条,你还有什么罪?”
“我,我不知道。”
“那边的大堤是怎么决的口子?”
“我不知道。”
“你长着脑袋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李由已经晕了,他预感到今天这一关一定是过不了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慑住了他。
李卫冷冷地看着他,眼光中如两把钢刀刺在他的心头:“你还跟我在这里装糊涂。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来人!”
随着李卫的话音,四名兵丁分别抬着两个沙袋上来,放在李由的面前。
李卫走到一名兵丁旁边,“刷”地抽出刀来。李由吓得往后一躲:“二叔饶命啊!”
“我没你这样的侄子!”
李卫举着刀,阴着脸,向前一步。烈日之下,他穿着那一身油渍的衣服明晃晃的,此时真像一个杀猪的屠夫。李由吓得向后跪行了一步:“二叔,我,我是您亲侄子啊,您看在我早死的爹的面上,您就饶了我吧!”
李卫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卫突然挥刀,李由惨叫一声,但那刀锋却一偏,斩向了那两只兵丁抬来的麻袋。
李由已经吓得晕倒在地。
“刷刷”两声,两只麻袋被李卫各划开一道大口子。一个露出的是整齐的青石条,一个露出的是夹杂着乱草泥巴的碎石。
“啊!”众官员疑声四起。
李卫将刀还给兵丁,指着这两只麻袋道:“各位看到了吧。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从尤正行的堤上取下来的东西,都是真材实料;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从李由的大堤上取下来的东西,里边全是烂泥乱草!”李卫回头厌恶地看了看李由,对兵丁道,“将他泼醒!”
一桶水泼到了李由的身上。
李卫走到条案之后坐下,将惊堂木狠狠一拍,背着身子道:“除了河堤的基料,你的账我也查过了。赃证皆在,由不得你再狡辩!来人,让他画供!”
一旁记录的书办走出来,将供状和毛笔递到李由面前。
李由提笔在手,却迟迟不敢下笔签供。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
“李大人!二叔!”李由跪行几步,一直爬到条案之前。“二叔,二叔。您也知道的,小时候因为家穷,我爹爹八岁被卖给人贩子,临死也没能见上奶奶一面,他老人家临终前说,一定要让我认祖归宗,替他好好地侍候奶奶,替他为奶奶尽他未能尽到的那份孝。我爹死的时候,我也是八岁,我经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找了十年才找到你们。可,可我还没侍候奶奶几年,您就这么让我归去了。您就忍心么?”
“这都是你自已造的孽啊。”李卫的心也被他这番话揪起来酸痛,往日的一幕一幕浮现心头,如在昨日一般。
李卫用力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李由,我问你一句真心话。我当初之所以要选你当河工总办,并非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儿,而是因为你在我家多年,我觉着你为人质朴,心地纯良,未受世事污浊,尚是一个讲良心的人。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让我心寒的事来?”
李由此时已经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哽咽了半天才道:“叔叔,侄儿不是人,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可是,侄儿也并不想贪啊。自从侄儿做了河工总办以来,吃饭与河工吃在一块儿,穿衣也就两三身粗布衣服。可我已经二十八了,攒下的银子还不到一百两。我只是个代理河工总办,并未有官职在身。我听说,就算是河工总办的差使做好了,捐一个九品官也要四千两银子;交部从优异叙,又要一千两的打点费;保荐到七品职位,还要再交两千两;若是要好缺,那还要再花三千两银子。总共是一万两银子,还不算杂项。这些钱我哪里出得起,但如果我不出银子,这河工总办当完之后,还得回到您李府,做您的内府管家。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被人叫做二爷,不甘心永远寄人篱下。我也要戴顶子,穿蟒袍,要在我父亲的坟上立楣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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