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双重背叛

作者:筱 凡




  总有一种危险在夜晚出现,但你事先并不知道。孙立松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答应去S市,尽管这趟生意可以挣500块钱。
  L市长途汽车站。傍晚7点。
  孙立松很舒服地斜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椅背的曲线设计得非常合理,使他因长年驾驶闹下的腰肌劳损得到有效的缓解,也使他那条伤残的左腿能够伸展得更舒适一些。
  这是一辆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纳,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枣红色的幽光。孙立松喜欢这个颜色,稳重而不失年轻,隐隐透着诱惑的信号。
  离这辆桑塔纳30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他们隐藏在街角的拐弯处,也在欣赏着这辆车。长途汽车站前是一条窄窄的公路,路旁栽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几棵高大的桉树矗立在那里,树干上沾满了厚厚的灰尘,树叶茂密,枝桠交错,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则顺着草坪边缘的栅栏,恣意扩展着它们的生命。
  孙立松的新婚妻子彦萍还没送饭来,他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
  突然,车窗“嘭”地一声,车外站着一个黑影,孙立松摇下窗户一看,不是一个,是三个。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三个人已经身手敏捷地钻进车内。随着车门沉闷地一声响,孙立松把发动机点燃了。
  “去哪儿?”他问。
  “S市。”
  还是个长途生意,看来今天没白在汽车站“钓鱼”,况且他们连价钱都不问,绝对是有钱的主,要知道在小小的L市,很难遇到这样洒脱的大款。孙立松决定敲他们一笔。
  “去S市要500元。”
  车内沉默着。
  本来孙立松把车已经徐徐驶上公路,现在又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了。
  “怎么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人问。
  “500元。”孙立松特意加重语气,尤其500那个诱人的数字。
  “开你的车,我们有急事。”那人冷冷地说。
  看来价钱确实没有问题,孙立松拿出手机,准备给老婆打个电话。
  “你怎么这么罗嗦?”那人突然不耐烦起来。
  “我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告诉她别给我送饭了。”孙立松带着歉意的微笑解释着。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坐在后座的一个人问道。
  “这是常事,我们这些开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孙立松说完这句话,连自己也觉得悲哀起来,跟车内这几个大款相比,自己顿时觉得猥琐许多,500块钱,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是钱,自己却为了这500块,饿着肚子替人家服务。看来人真是分了许多等级,贫富之间的距离由老天决定,谁也别想胡乱超越。
  给老婆打完电话,手机就没电了,孙立松还想给他的好朋友黎晓打个传呼,他想让黎晓陪他去S市,一方面,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又可以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免得路上出点什么事,丢命倒不至于,丢车就可惜了。这可是他东拼西凑求爹爹告奶奶在亲戚朋友处筹的十几万块钱买的车,全家人可就指望着它奔小康呢。
  “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打个传呼。”孙立松嗫嚅道。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西服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孙立松。
  这是一款NOKIA8250,手感很好,孙立松来不及仔细欣赏,急忙拨号给黎晓打了传呼。可过了5分钟,黎晓一点反应都没有。车上的客人是到S市办急事的,耽误久了,人家肯定不高兴。
  “你到底走不走?在这儿磨磨蹭蹭的,瞎转悠什么?”果然人家不耐烦了。
  “要不咱们另外租一辆车,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不放心我们呢。”后座的人提议道。
  孙立松没办法,只得踩足油门,朝S市方向飞驰而去,顺便摸了摸插在腰间的匕首。
  汽车在黑夜中飞驶着,借着仪表盘上的微弱灯光,孙立松悄悄观察了一下邻座这个人。他个头儿很高,从他翘着二郎腿膝盖的弯曲程度,就可以判断出,大概有一米八零左右。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似乎是因为西服遮盖不了强健的肌肉,特意又披上了一件深色的大衣。一头黑发又密又浓,显得刚毅而倔强,眼睛透露着鹰一般的敏锐,有点像孙立松家里圈养的那条狼狗。他的脸颊很清瘦,没什么层次,尖角似的下巴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一直流露着自信的表情。孙立松又抬头朝反光镜瞄去,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还是发现一对发亮的眸子贪婪地盯着他。孙立松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突然觉得车内的气氛特别压抑,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大哥做什么生意的?”孙立松极力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除了发动机的响声。
  孙立松回头一观察,后座的那两个人已经东倒西歪在舒适的座位上,只有邻座这位老兄始终睁着猎鹰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
  孙立松讨了个没趣,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准备独自享受两个小时旅途。
  “放盘音乐听听。”旁边这人忽然建议道。
  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了,孙立松手脚麻利地按动播放键。
  “音响很不错嘛!”那人夸奖着,眯起眼睛欣赏起来。
  “是阿尔派的。”孙立松开始得意,“不过,我们这种开出租的,谁没事买这种音响,其实能听听普通的磁带就足够了。”
  那人睁开眼望着孙立松。
  “这辆车是在拍卖会上买的,大概是市里哪个贪官的,我买来的时候就有这套音响。你想听什么自己挑,有很多带子。”
  走了大约十多公里,那人突然说:“我想下车方便一下。”
  孙立松立即警觉起来,出租汽车司机被抢的案件时有发生,对方一般都是找这个借口,这种恐怖故事在司机中流传甚广,司机听到这个要求,一般都很警惕。孙立松边向路边停车,边回头看了看后座,那两个人睡得跟死猪似的。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敏了,哪有那么多抢劫犯呢?
  果然,那人解了手就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并且要求车速加快点,不然就赶不及了。孙立松挂上挡,右脚刚想给点油,突然觉得身旁一股阴森的寒气扑面而来。
  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你还记得我吗?”
  孙立松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侧头仔细辨认,觉得面前这个人是有点面熟,但一时又回忆不起什么。这时,一根冰冷的钢丝猛地勒住他的脖子,他觉得后衣领被热气吹拂着,他的嘴巴像鲢鱼一样开始一张一合的,好像刚被渔民捞出水面似的,极不习惯岸上的空气。他想摸出腰间的匕首,但手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反而软沓沓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样可以舒缓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咕咕叫着,像只发情的鸽子,他开始晕眩了,一片白色的弧光污染着他的视力,使他的眼睛缥缈模糊起来,他的身子也莫名地向上飘着,越来越轻。
  他发现邻座的人正在凑近他,手里扬着一个乌黑的东西,是榔头……
  
  说谎的人总会附加一些你并不想知道的内容,若无其事地叙述给你听。王佳就是这样,平静而洒脱,她不知道陈曦东的心在痛。
  
  陈曦东这几天特别疲倦,他带着刑警队的几个弟兄刚去青岛执行了一个追捕任务,案犯倒是安全稳妥地带回来了,但同时也把陈曦东他们折腾得够呛。
  他是早上回到L市的,还没来得及回家,就接到局里的电话,叫他赶快带几个干警到西郊收费站,同交警排查一辆枣红色2000型桑塔纳轿车。车主是个出租汽车司机,昨晚拉客人到S市后就失去了消息,家里人觉得有点蹊跷,车主的手机也无法接通。于是,为了保险起见,赶忙到公安局报了案。
  陈曦东是那种让人一看上去就觉得和蔼可亲的男人。没有棱角的脸颊,柔和的目光,身材高大但不强壮,甚至有点羸弱单薄。他的眉毛在思索的时候总是喜欢有节律地跳动,额头上堆积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其实,他上个月才满32岁。他不像个警察,尤其不像个时刻在前沿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乐章的刑警队长,但每个被他绳之以法的罪犯都多多少少领略过他的厉害,他那不太张扬的身躯和大脑蕴藏着猎手的敏捷,该出击的时候,他会第一个跳出隐藏的身体。
  傍晚的时候,他才回到了家,他感到浑身乏力,精神和肉体俱已疲惫不堪,他想洗一个热水澡,好让隐隐发痛的肩膀和颈部得到缓解,但他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躺倒在床上。
  他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深夜11点了。妻子王佳还没有回来。
  王佳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一天到黑总是忙忙碌碌,好像买房子的人都排成长龙在等着她,手里握着大把钞票似的。陈曦东知道最近房地产有点死灰复燃,甚至可能东山再起,但也不能在夜里11点卖房子吧。况且……女儿珊珊也没有回来。
  陈曦东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珊珊一定回她姥姥家去了,王佳说不定也在那儿,自己本来就没有通知她今天从青岛回来,她凭什么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
  最近,他跟王佳之间的关系有点僵,谁也没做错什么,更没有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嘴,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一道鸿沟,彼此看得见又彼此摸不着,曾经翻江倒海的悸动演化成平淡无味的白开水。结婚七年,正好是婚姻的疲劳期,山盟海誓开始被油盐酱醋所替代。陈曦东知道熬过这段时期就好了,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也不应该往其它地方想,他不能据此怀疑王佳背叛了他。
  也许王佳根本不应该嫁给一个警察,尤其是陈曦东这种把家抛在脑后的工作狂。
  他想给王佳的娘家打个电话,告诉她他已经从青岛回来了,顺便听听宝贝女儿珊珊的声音。
  他刚拿起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想按“重拨键”,听听王佳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
  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过分,这等于窥探妻子的隐私,等于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
  他的脸开始发烧,为自己刚才近似荒唐的念头而羞愧。
  妻子不在她娘家,只有珊珊在,女儿刚刚写完作业,已经上床睡觉了。
  陈曦东走进卫生间,先用淋浴器在身上喷了些热水,再抹上芬芳的香皂,本来汗腻腻的皮肤顿时变得滑溜溜的。卫生间里蒸汽弥漫,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浸入陈曦东的鼻孔,他深深吸了一下,随后抓起莲蓬头,让温热的水轻抚着他全身每一块酸痛的肌肉,使他疲乏的肌体和紧张的神经都慢慢松弛下来。
  此时,外面传来一点动静,是开门的声音,陈曦东知道妻子回来了。他连忙擦干身子,穿上一件浴衣便走了出来。浅黄色的浴衣和他的皮肤很相衬,浴衣的前摆还绣着象牙色的刺绣,显得陈曦东很干净,甚至透明。
  妻子看到他就笑了,很甜的那种微笑,温馨而且动人。
  “你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王佳笑吟吟地说。
  陈曦东很想从后面抱住妻子,跟她温存一番,但不知怎么,自己却犹豫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冲动。
  “这么忙?才回来?”陈曦东点上一根烟。
  “珊珊非要到她舅舅那里打电脑游戏,周末的作业又多,你又没时间辅导,还不是只有我去。”
  “你一直在你妈那儿?”
  “是啊。报纸上总说给学生减压减负,作业还不是一样多。对了,我们也该买一台电脑了,珊珊也长大了,她又喜欢那个玩艺儿,让她玩玩呗,省得老是到她舅舅那里捣乱。”王佳边说边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陈曦东一时愣在那里,王佳显然在说谎,而且还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洒脱。陈曦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在梦里看见了王佳。
  这是一个倾斜的河套,周围怪石林立,青苔密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王佳那双灼热的星眸死死盯着陈曦东,头发乌油油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满足”,陈曦东觉得只有这两个字可以描述他当时的心境。他感到有点昏沉沉的,身子轻轻被托起,如羽毛般的飘舞着,耳边荡漾着醉人的萨克斯音乐,两个人不免浪漫起来。陈曦东抓住王佳的手,另一只手靠在她身边的石头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逼近了,一股暖流向他们袭来……突然,河上传来汽轮尖厉的笛声,一声、两声……陈曦东惊醒了,是电话在响。
  “喂?”陈曦东睡眼惺忪地问道。
  “陈队长,那辆失踪的桑塔纳有点线索了。”是局里的欣宁,一个刚分配来实习的小姑娘。
  “什么线索?”
  “是失踪车主的一个朋友,叫黎晓,今天一大早跑来提供的……”
  “今天一大早……”陈曦东一看表,吓了一跳,都早上8点20了。
  梦中的场景还没有挥洒完,最后的沙丘定格在陈曦东的脑海里。他看了看身旁的妻子,丝织的睡衣衬托着成熟而又迷人的曲线,一头乌发散落在枕头两旁,仿佛要把她那张美丽的脸淹没似的。陈曦东注视着王佳柔和光滑的下巴,爱抚的目光停留在那儿,他弯下腰慢慢靠近她,突然又停下来,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
  不。停下来不是等待她的反应,是因为昨晚她轻松的谎言。
  
  男女之间有时会涌动一种莫名的暗流,这从对方的眼睛里就能直接看到答案。每当这种暗流悄悄滑过心房时,谁都会激起阵阵涟漪。陈曦东也不例外。
  
  黎晓长得敦敦实实的,个子虽然不高,但显得非常精神。
  “前天晚上我接到一个传呼,号码很陌生,当时我就没有回。”说着,黎晓就把传呼机递给了陈曦东。
  陈曦东一看,是个手机号码,时间显示是前天晚上7点多钟呼出的。
  “我听彦萍说,也就是我朋友孙立松的老婆说,前天晚上7点多孙立松给她也打过电话,说拉客人去S市,叫她别送饭,过了几分钟我就接到这个传呼,但是个陌生号码,我就没有理睬。现在想来,是不是孙立松的手机没电了,借车上的客人的手机给我打的?因为每次有长途生意他都要叫我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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