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双重背叛

作者:筱 凡




  陈曦东点了点头。
  “他经常不在,神出鬼没的,没准几天才能回来,要不要留什么话,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不用了。”陈曦东连忙称谢,脑子里突然一片茫然。
  恰巧这个老太太要下楼买菜,陈曦东搀扶着她慢慢走下楼梯。老太太一路上唠叨着:
  “上官这个人还真不错,每次见到我这个孤老,都是客客气气的,还经常帮我抬煤气罐、帮我修电灯什么的,解决了我多少生活上的难题啊。咳,这孩子到现在都没结婚,以前有一个,感情挺好的,每天在一起疯啊闹啊,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会儿,胆子可大了。我们那时谈对象都不敢走在一起,就是逛街,也是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那边。咳,时代不同喽!上官这小子后来不知怎么跟那个女孩吹了,无缘无故的,说不理就不理了,就跟以前互相不认识似的。最近,他好像又认识一个,特别漂亮,但是这个女人估计已经30多岁了,我们大家伙都猜,她可能是离过婚的。离过婚就离过婚吧,只要互相不嫌弃,街坊邻居都劝他赶快把事办了,老大不小的了,该有个女人照顾了……”
  老太太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陈曦东的心。看来,王佳常来这里,街坊邻居都认识她。
  跟老太太分别后,陈曦东迅速踅了回去。当他把钥匙掏出来时,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这把钥匙打不开这个房门。但门锁“咔”地一声开了,一股异样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非常凌乱,除了一张折叠桌、一把椅子和铺在地板上的油彩膏,就是几张画架。这些画中,有几幅乡村野景的油画,另外,就是许多女人的裸体,乳房和肢体肆意夸大。
  突然,他一阵炫晕。没错,是那幅感伤而又有浪漫情调的油画。他家客厅里,王佳经常痴痴盯着它发呆的那幅!
  这个长头发男人是个画家。
  他拉开床头柜,一堆照片映入他的眼帘,是王佳和那个画家的合影。
  他们很亲昵地靠在一起,像热恋的情人。可绽开在王佳脸上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她嘴角抿着,眼神朦胧而迟疑。
  这时,陈曦东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正如欣宁说的,王佳可能有她背叛家庭的理由。他想等手上这桩抢劫杀人案子破获之后,再找王佳好好谈谈……
  他低头发现床下有一只陈旧的小木箱,箱上挂着一把小锁,他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型匕首,猛地一撬,只听“啪”的一声,挂锁弹开了,清脆的响声在卧室里回荡,犹如一声枪响。
  箱子里又是一沓照片。
  陈曦东随便抽出一张,发现了欣宁。
  
  用智慧换取金蝉脱壳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不论谁都想脱身而出,杨勇侠想,范海龙更想,可究竟谁是垫背的?
  
  “你知道孙苑苑到什么地方去了?”杨勇侠盯着范海龙问。
  “到什么地方去了?”范海龙疑惑地反问一句,“昨天晚上,我还在她那儿嘿咻嘿咻呢,怎么?又跟人跑了?”
  “跑个屁!今天早上被L市公安局来的人逮走了。”杨勇侠压低声音说。
  “什么?!”范海龙头皮一炸。
  “他们是来抓你的!”
  “我?难道顾队长那辆车的事彻底暴露了?再说,孙苑苑那个小妞也不知道车子的事,你就是把她嘴巴用扳手撬开,她也不知道啊!”
  “哼哼!”杨勇侠冷笑两声,“你把警察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我早就跟你打招呼,让你出去躲一段时间,你偏不信。再说了,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理那个顾队长吗?看吧,这次捅了马蜂窝了吧?闹不好把我也得搭进去。”
  “你让我躲,我就能躲了?我能躲哪儿去?我又不是没躲过。”范海龙忿忿说着,“你们经常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能逃一辈子?”
  从范海龙的话里,杨勇侠闻出一点味道,他毕竟是吃这行饭的。
  “这次市长、局长都亲自挂帅,你是头号嫌疑犯。要知道,只有大案要案才这么兴师动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杨勇侠疑惑地问。
  范海龙没说话。
  “到底什么事?说啊!”杨勇侠有些急了,悄悄看了看周围。
  “我杀了人!”范海龙嚷了起来,近乎于咆哮。
  “你不是说你只提供贼车信息吗?还说贼车的来源连你也不知道……那我那辆……”
  “你那个车也是我抢的。”范海龙干脆把底牌掀开。
  “也把司机杀了?”杨勇侠大吃一惊。
  “没有,你这辆车是不带命债的,我只把他的脚筋挑断了。”
  两个人沉默了,垂着头心里打着边鼓。
  几分钟过后,还是杨勇侠先说话:“你为什么杀他呢?我他妈真搞不明白!”
  “当时只是失手……”
  “你,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杨勇侠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范海龙也一下子急了:“我得靠你吃饭啊。”
  两个人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掐累了就气喘吁吁地歇着。杨勇侠铁青着脸,他没想到范海龙竟然干出这么大的案子。这件事如果顺藤摸瓜查过来,还要影响他的仕途。他可是今年副局长的最佳人选啊。
  “你把车给我抢回去!”杨勇侠突然说。
  范海龙没听清,侧着身子,脑袋向前歪着。
  “我说,今晚找个地点你把我那辆车抢回去。局里都知道那辆无主车,是我向上级打了报告的,我不能平白无故丢失吧,所以麻烦你再把它抢回去,我好有个交代。”
  “你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那我怎么办?我能把那辆车吃下去?”
  “只能这样,丢卒保车。”
  “哈哈,你的官位倒是保住了,我的命呢?你不怕我给你捅出来?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跑不掉。”
  “我可以一概否认,连你我都不认识,你试不试一下?”杨勇侠死沉着脸,恶狠狠地说。
  范海龙一时语塞,他盯着杨勇侠,这个欣赏他的指导员,这么多年的朋友,竟然可以马上不认识他?人之间的关系真可以演绎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再说……”杨勇侠向前倾着身子,脸上绽开菊花一样的笑容,“你也可以金蝉脱壳,逃离这场官司。”
  “怎么脱?”范海龙不解地问道。
  “怎么脱?你不是挺聪明的吗?好好开发开发你的聪明才智,多动点脑筋,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你是说……咔!”范海龙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
  “对,栽在另外一个人头上,所有的罪责都栽给他,让他一个人承担。”
  “你的意思是,在我们抢车的时候,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击毙他?”
  杨勇侠点了点头。
  范海龙的颈后掠过一丝寒意,他一贯认为自己就够卑鄙够阴险的了,今天算又认识了一个。
  “你来执行?”范海龙问。
  “可以。”
  “顾队长那辆车怎么办?”
  “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范海龙是聪明人,他从这句话里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几点钟行动?”范海龙问。
  “晚上九点,罗蒂娜酒店门口。”
  “记住了。”
  “这次行动的名字是……”杨勇侠脸色严峻地瞧着范海龙。
  “消灭驼背儿。”
  但范海龙不知道,阴险毒辣的杨勇侠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这辈子没有尝过被别人背叛的滋味。现在,他开始咂着舌头好好品味了。在发黄的麦捆、浓浓的腥风、倾斜的水草、沟壑和河汊里,他可以品味很久。
  
  罗蒂娜酒店座落在S市北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一幢优雅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解放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资本家建造起来以供消遣之用的。如今,它已成为S市一个休闲的景点,而且一直沿用它最开始的名字——罗蒂娜,这大概是那个资本家的爱人或情妇的芳名。
  范海龙知道杨勇侠选择这个地点的用心。因为,在这座别墅的门口去年也发生了一起汽车抢劫案,劫匪被当场击毙,杨勇侠想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
  康波没有来,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可能又去嫖女人了。不过没关系,只要驼背儿在场。
  他不知道此时的康波正坐在陈曦东面前,他是被孙苑苑供出来的。
  孙苑苑开始以为是哪个嫖客心理不平衡把她给出卖了,又哭又闹,鼻涕眼泪滂沱,如滔滔江水。后来,才知道找她来,是调查一桩抢劫杀人案的,她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了心。不过,“抢劫杀人”这四个字还是把她吓得半死,她立刻竹筒倒豆子,把她所了解的有关情况像背书一样交待了。她最看不起康波,因为康波背着范海龙,偷偷强嫖过她。所以,这次可倒尽了苦水。
  范海龙和杨勇侠约好抢车的时间是晚上9点,由杨勇侠开车从市里方向驶来,在别墅门口停车时遭到范海龙他们的拦截,他们用匕首逼住杨勇侠,最好让别墅门口的保安看见。然后,杨勇侠开始反抗,掏出手枪打死驼背儿,由范海龙开车逃跑,杨勇侠又对准车子连开几枪……
  车子由范海龙处理,或者推下山崖,或者焚烧。这辆车本来就是范海龙“检举报案”设卡截获的,杨勇侠已经向上级做了汇报,并当成无主车处理,按理说应该立案侦察。现在车子被抢,劫匪已经击毙,杨勇侠只需要回去补办一个立案手续,就可以脱开干系,就算流传很广的这辆车的来历,也因为车子被抢而无对证,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这件事一样。
  比较麻烦的是顾队长那辆车,因为牵涉到命案,而且L市警方已经追寻到范海龙的蛛丝马迹,那就只有看范海龙怎么面对了。他可以承认去了L市,那里有壮观的瀑布可以游玩,也可以到那儿的一座著名寺庙修身养性,他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认识杨勇侠,并且借用了杨勇侠的手机,但和实施抢劫杀人没有任何关联。他可以很冷静地检举揭发,实施抢劫杀人的是死去的驼背儿,他当天把手机借去用了,致于谁用手机、给谁打过传呼,跟他毫无关系。退一万步说,如果顾队长这边稳不住,主动把他供出来,那顾队长只有等着被上级撤职甚至面临刑事惩罚,因为范海龙可以详细描述怎样把“贼车”交给顾队长的,至于这辆车是驼背儿怎样抢来的,他可以咬死不知情,他还可以倒打一耙,揭发顾队长逼他找贼车,甚至说如何在郊外路口上演假拦截的好戏都是顾队长亲自部署的。
  现在,最可怜的就是身边的驼背儿,范海龙曾经的狱友。这个木讷胆小的农村青年,刑满释放后,根本不该跟范海龙出来混,他应该在鸟语花香的河边找个长相不错的村姑谈个恋爱,然后牵手,然后结婚,然后生子,然后……继续在农田耕作。他实在不该到腥风血雨的都市来拼杀,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他。
  范海龙和驼背儿蹲在路边的草丛里,等着杨勇侠把车开过来。草丛很潮湿,散发着一股霉臭的味道。开始,范海龙以为自己踩着屎了,仔细观察了一下脚上,什么也没有,鞋底干干净净的。他回头看见驼背儿鬼鬼祟祟龟缩在那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死亡的味道散发了出来。他轻轻把一只手搭在驼背儿的肩头,那里很瘦弱,骨头支棱着,还微微有些颤抖。让这副快散架的肩膀承受所有一切责任,范海龙心里真有点于心不忍。但没有牺牲,他永远也触摸不到幸福。
  再见了,驼背儿!祝你一路平安!范海龙心里默默祷告着。
  9点马上到了,杨勇侠很准时,老远就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两束刺眼的灯光晃得范海龙根本睁不开眼,他不敢怠慢,立即和驼背儿从隐藏的草丛中走出来,直接向别墅门口靠了过去。
  杨勇侠刚从轿车里出来,范海龙就命令驼背儿冲上去,用刀架在杨勇侠的脖子上。没想到驼背儿战战兢兢,刚一伸手,就被杨勇侠一拳击昏在地,声音很脆,听得出驼背儿的太阳穴可能被击碎了。可是,按照计划,他应该一枪击毙驼背儿,而不是用什么拳头。刚刚拉开驾驶座车门的范海龙有些疑惑,他回身想看个究竟,没想到却看到杨勇侠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对准了他。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确实也是,栽赃在驼背儿身上,不如把范海龙一枪崩了。因为他正在实施抢劫,因为他拒捕,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太多,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叫真正的死无对证。范海龙这辈子没有尝过被别人背叛的滋味,现在他开始咂着舌头好好品味了。
  陈曦东和早就埋伏在别墅周围的特警队队员们欣赏到了这精彩的一幕。当然,还包括在现场指挥作战的市局领导,他们都为在警察队伍中出现这么一个败类而愤怒不已。这时,狙击手冲过去,打落了杨勇侠手中的武器……
  枪声响的时候,范海龙以为自己完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却看见杨勇侠捂着手腕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倏地意识到,他已经中了埋伏,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他的脑门: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他一猫腰,就地向前一个翻滚,准确地抓住杨勇侠掉在地上的手枪,对准杨勇侠的脑袋“嘭嘭嘭”连开了三枪。他从来没有尝试在这么近的距离开枪杀人,他被喷射出来的脑浆和鲜血溅得满身都是。他顾不了这么多,猛地拉开车门,鱼跃而入,车轮尖叫着呈S型向坡下冲去,现场顿时弥漫起车轮的焦糊味和子弹的硝烟味以及从别墅里冲出来的目瞪口呆的服务小姐尖厉的叫喊声。
  “不好!”陈曦东大叫一声,迅速从隐藏的地点冲了出来,“快上车,不能让他跑了!”
  干警和特警队员们风驰电掣般冲向隐藏在别墅后面的警车,顿时警笛声大作,一场惨烈的追捕战斗打响了。
  局领导马上拿出对讲机,迅速部署拦截任务。
  范海龙很久没有享受这种飞翔一般的驾驶快乐了,他有点洋洋得意,随意转动着方向盘,疯狂地向市区驶去。
  “哐啷”一声,后面中了一弹,车玻璃已经碎了。
  范海龙听着这些美妙的子弹擦身而过,觉得非常享受。他索性打开汽车上的音响,一首强劲的迪斯高舞曲顿时塞满他的耳膜。
  “耶!”范海龙大叫一声。
  他先撞到一对正在散步的情侣,然后又擦到一个老人。接着,又将街边一个小吃摊擦了个边,桌椅板凳横飞,最后是女人的尖叫。
  “哈哈哈哈……”范海龙大笑起来,脸部的肌肉扭曲着,已经严重变形。
  他知道不能往市中心开,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应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歇。他把方向盘向左一打,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范海龙记得这条小路是通往河边的。
  河边非常宁静,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城市的灯火映照着,熠熠发光。河面很平坦,像一条黑色的绸缎。他停下车,慢慢从车里走了出来。突然,他感到沉闷的一击,身体猛地弹了起来,几秒钟之后,当他栽倒在地时,才听到远方传来的枪声。他觉得腰眼有点痒,伸手一摸,粘粘糊糊的,像油一般,渗进了指缝。
  是血,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可能马上就死了,恐惧倒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种可怕的虚脱,然后是恶心,这比他经历的任何生理感受都难受。不过,一切都快过去了,如果这就是死,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哦,想起来了,那个被杀死的出租汽车司机,他叫孙立松,是康波找到他的,就是当年在超市里抓到的“小偷”。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毁了他。
  他举起手枪,慢慢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突然,那个奇怪的梦又浮现在他眼前:木柴滋滋燃烧着,散发着缕缕青烟,四周草地上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在田野上发黄的麦捆。吹过水面的风带有浓浓的腥味,湍急的河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属于这里,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方。
  他挣扎着跪了起来,猛地一扣扳机,便一头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一个月后,陈曦东和妻子平静地离了婚。他试了几次,还是不能原谅她。他知道,一纸婚约并不能替他永久守住一颗心,他们终究不能走到一起。他也没有再接近欣宁,他一想起她的前任男友,心里就泛出不知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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