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长江王

作者:汪自铸




  北岸的簰洲水道常年可以通航,南岸的解洲夹,只在涨水期开放。两条水道之间的沙洲,更是天然障碍。因其形状像一枚团团的桃子,故名团州,又名大兴洲。
  “北海道丸”驶入老堤角水域。
  眼下,长江已近枯水期。邓家口至老堤角沿岸水流紊乱,尽是泡漩和花水。上行船通过时,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中洪以上的走法,一种是枯水期走法。
  王长江采取枯水期走法:沿左岸丢掉沿岸花水,直至南岸过河,再接水洪口缓流航道上驶。
  他及时、准确地下达了舵令。“北海道丸”丢掉沿岸的泡漩和花水,在邓家口水道平稳地行进。王长江又透过左眼角的余光,隐约瞧见张海山向田中点点头,其意是:是的,是这样走法。王长江暗自骂道:不得好死的汉奸走狗!随后,他又想试探张海山一下,看他对中游航道心里究竟有多大的谱?王长江举起右手,指着前方的航道,说:“张领江,过了水洪口,前面就是簰洲水道了。您是长江中游有名的领江,晚辈请教一下陈家屋至刘家堤的引航要点,请您不吝赐教。”张海山笑道:“王大领江,你这是师傅考徒弟呀,簰洲夹开放,上行船过水洪口,以航向200度过河。船进簰洲夹后,沿夹上行至永兴洲与复元洲交界的土嘴,船顺过右岸,然后出夹。总的来讲,主航道还是大兴洲缓流航道。上行船应向新谭、乌鱼洲接岸为点,扬着走,不可抱岸过拢。晚上为便于会船,尽量避免在刘家堤江面交叉相遇。出了大兴洲缓流航道,上行船以沿簰洲右岸上驶为好。”
  张海山的回答自然无可挑剔。王长江称赞道:“张领江,您可以当航政局的考官了!”经王长江一捧,张海山就像喝了半斤老酒,浑身飘飘然了。王长江却在想:你先别高兴,等待你和你主子的将是满江的水雷。
  这时,王长江的脑海里正映出这样的画面:10月22日那天,海军和长江阻塞工程处在城陵矶召开的封锁工事会议上,王长江提出,请用水雷封锁簰洲夹、大兴洲、簰洲水道,阻挡敌舰通过簰洲夹、簰洲水道。
  会议采纳了他的建议,并确定:一旦武汉陷敌,立即在簰洲布雷。王长江现在并不知道簰洲布雷是否已经实施?但是,他坚定地相信,簰洲布雷一定会付诸实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离水雷区不远了。想到这里,王长江既激动又兴奋;当然,也有些紧张。因为,他将要驾引着敌人的舰队通过水雷区。他将要看到敌人的舰队是怎样触爆水雷,军舰发生爆炸,化作破铜烂铁,飞上天空;敌人官兵身首异处,尸碎万段,葬身鱼腹。他决心自己领着“北海道丸”去触雷,自己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同侵略者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北海道丸”驶过了邓家口,军舰开始过河,当军舰驶抵南岸口时,王长江下达了舵令、航向。“北海道丸”便转舵掉向,驶入水洪口航道。顿时,簰洲水道、大兴洲、簰洲夹,遥遥在望。透过阳光与水波的反射,那里,波光潋滟,就像无数鱼妖、龟怪……在那儿不停地丢媚眼,勾引弄潮儿向那里奔去……此刻,王长江似乎预感到了,那里的水雷正在迎候侵略者。
  突然,舰长高岛用日语下达指令:双车停。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传令钟响,“北海道丸”舰身随即停止了轻微的震颤,双车都停车了。抛双锚。高岛通过扬声器向舰首主甲板发下指令。顿时,舰首左右两舷的锁链孔,响起了一阵喧闹的铁链碰击声,两只铁锚同时沉入江底。
  糟了!王长江不禁暗自叹息:引领敌舰触雷的复仇计划落空了!
  他透过驾驶室后面的窗口,看见尾随在后的其它军舰,也都抛锚停泊了。各舰的信号兵正在接收旗舰“安宅丸”上发送旗语下达的命令。
  忽然,江面上传来引擎轰鸣声,不一会儿,10几艘挂着日本膏药旗的小汽艇,就像10几只灰色的野鸭子,贴在水面上,从“北海道丸”舰旁疾驶而过,驶入水洪口水道便减慢速度。王长江判断很可能近藤得到了情报,这些小汽艇是去扫雷的。果然,前方的航道上,接二连三地传来水雷爆炸的巨大响声,江面上腾起一个又一个冲天的水柱。
  田中为了炫耀日军的威力,竟将他的望远镜递给王长江,王长江接过望远镜眼望前方。
  敌人的扫雷小汽艇全部集中在主航道——簰洲水道上。每两艘小汽艇为一队,并列行驶。两艇之间相距大约10米左右,中间接上特制的钢丝绳。当两艇同时从布有水雷的江面通过时,钢丝绳便挂上水雷,使水雷沉下去的钢丝绳立刻断开,水雷便浮上江面。这时,守在小艇前面的机枪兵,便用机枪猛烈地射击水雷的触角,一枚又一枚水雷,就这样被敌人引爆了。
  水雷没炸毁敌人军舰,没炸死敌人,王长江痛心至极。他不想再看下去了。突然,轰隆!一声可怕的爆炸声,前方左边行驶的一艘小汽艇触雷了。瞬间,轰隆!又是一声吓人的爆炸声,前方右边行驶的小汽艇也触上水雷。随着两声巨响,江水也冲起两条巨大的水柱,两艘小汽艇的残骸以及小汽艇上的侵略者的尸体,一块块,一片片,一截截,一坨坨……送上了天,然后又从天上撒落下来,轻者飘浮在江面,重者沉落到江底……
  王长江恨不能高声嚷叫:好!炸得好!
  田中看见两艘小艇触雷,让中国人见了,觉得有失帝国海军军威。立刻用中国话向王长江、张海山下命令:“你们,立刻回寝舱去!”
  1938年11月8日,上午9时左右,日本溯江舰队派出的四艘扫雷小汽艇,驶入打鬼矶水道。
  打鬼矶在长江南岸,距离城陵矶15公里。打鬼矶水道的江心,有一个大沙洲,名字十分吓人,叫杀人洲。杀人洲将打鬼矶水道分成东漕和西漕,沙洲的周围都是浅滩。东漕内有:强盗石、观音礁、小门坎石、仙人板礁……西漕内有:道人石、磨盘礁、大门坎石、醉汉烂泥滩……
  日本扫雷小汽艇驶入了打鬼矶水道扫雷。
  四艘小汽艇分成两队,一队驶入东漕,另一队驶入西漕。但是,这种扫雷方法不能扫到沉入泥底的水雷。当四艘敌人扫雷小汽艇分别驶出东漕、西漕,继续向打鬼矶驶去时,驻守打鬼矶炮台的国民党守军开始用炮轰击敌艇。四艘敌艇上的日本水兵慌忙解开系在两艇之间用来扫雷的钢丝绳,掉头向打鬼矶水雷下游逃窜,有一艘敌艇被弹击中,顿时,敌人和汽艇,灰飞烟灭。余下三艘汽艇又从进去的水道败退出来。
  败退下来的汽艇上的信号兵用旗语向旗舰“安宅丸”发出信号:前方无雷。旗舰“安宅丸”的信号桅上升起了信号旗,命令各舰前进。“北海道丸”舰长高岛接到近藤司令官发布的前进命令,立即示意王长江驾引领航。王长江在心里呼喊:好极了!我就是等你这个命令。王长江暗自庆幸,复仇的地方到了!
  还是在城陵矶封锁工事会议上,王长江提出了阻塞及封锁方式:请在城陵矶以下江面,仍然接照田家镇、葛店方式进行封锁。田家镇、半壁山封锁线,采取的是钢筋麻条阵和钢筋鱼网阵,计500多组,布满全江水面之下,同时布设水雷。此一工事虽被敌人突破,但给敌人舰队构成很大威协。汉口英文版《楚报》报道说:据日本发言人云:田家镇前方水雷区均已扫除,仅有封锁线满布江面,构造奇特,军舰一时尚难通过——说明敌人吃尽了苦头。
  葛店封锁线,包括在黄岗、团风一带布设防割器伪雷二道各三组;葛店江面布设钢筋麻条阵,以水泥船鱼网阵各一边,也是500多组。葛店失守后,据黄鄂区要塞司令部参谋长说:当时敌舰不能强越葛店封锁线,乃用掠我之商轮试行,结果受阻,不能进退。敌人无可奈何,只好动用轰炸机数10架,将要塞及封锁线几乎全部炸平——可见此种工事,具有一定效果。
  当时,王长江又提出在城陵矶以下的打鬼矶水道布设沉底触发水雷。因为打鬼矶江面航道变迁频繁,情况复杂,密布着沙洲、礁石和浅滩,如杀人洲、强盗石、观音礁、迫人石、仙女板礁、醉汉烂泥滩……都是打鬼矶水道的浅险地带,都是行船走水的克星。
  敌舰都是同类型舰艇,我方已经掌握了敌舰前后吃水深度,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敌舰在大领江的引领下还是能避开这些浅险地带的。
  但是,当溯江舰队沿打鬼矶水道上驶,进入这一浅险地带时,我军在打鬼矶炮台,用炮轰击敌舰,敌舰或以炮还击、或夺路逃窜,急不择路,势必有敌舰搁浅,于是,就会触爆沉底触发水雷。
  王长江的所有阻塞封锁方式,获得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海军岳阳舰队司令部特别赞赏在打鬼矶水道浅险地带布设沉底触发水雷的建议。
  一想到这些,王长江的眼前似乎已浮现出无数颗沉底触发式水雷,这种水雷是美国海军制造的,上面铸着:USA。“江元号”的舰长还告诉他,水雷雷壳上部直径为48.5厘米,下部直径为52.57厘米,重105公斤,内装TNT炸药45.35公斤,爆炸力和杀伤力相当强大,敌舰触上它,不沉即伤。王长江恨不得立即将“北海道丸”驶到打鬼矶水道东西两漕的雷区。
  “张领江,上水走东漕还是走西漕?”王长江试探地问道。张海山说:“东漕、西漕都可以走。”王长江说:“那就走西漕?”张海山点头:“可以。”王长江说:“那,我就走西漕了。”说罢,欲下达舵令,站在旁边的田中举手制止:“慢!”田中凭直觉,总觉得王长江的眼睛里还有另一个王长江,总觉得王长江心里隐藏着一种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觉得王长江是有意要将军舰引入西漕……因此,他决定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便说道:“既然东漕、西漕都能通行。那么,请走东漕。”王长江心里直骂田中,好狡猾的狐狸!张海山说:“王大领江,太君要我们走东漕,我们就走东漕好了!”
  东漕就东漕。王长江默默地祈祷上苍,但愿此举行动,马到成功!但愿祖父、父母、弟妹,全家老小平安无事!但愿妻子、岳父岳母平安!还有,但愿清水华子早日摆脱她的痛苦和烦恼……
  王长江下达了舵令,“北海道丸”驶入打鬼矶水道东漕。很快驶过了仙人板礁,前方就是强盗石。这时,强盗石上的花水、回流及其上游的强烈斜流,向“北海道丸”军舰左舷推压过来……按照正常走法,此刻应该叫左舵,顶迎上游下来的强烈斜流,这样就可以防止斜流推压军舰左舷,避免军舰被斜流推向仙人板礁。王长江就想在这里收拾敌人,所以他迟迟不下达左舵的指令,眼看着强烈斜流推压军舰左舷。“北海道丸”军舰开始打横,舰尾也开始坐仙人板礁。王长江仍不下达舵令。现在,与其说王长江在看航道不如说王长江既在看航道,又在听航道——听“北海道丸”号舰首、舰尾触发沉底水雷的爆炸声。张海山提醒王长江:“快叫左舵!——左舵!”
  不等王长江下达舵令,张海山抢先用英语下达了舵令。左舵之后,军舰顶迎住了从强盗石方向流下的强烈斜流,“北海道丸”渐渐地摆正了航向。
  狗东西!王长江暗暗咬牙切齿,诅咒张海山。为了不使敌人加深对自己的怀疑,他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用一种极其严肃和镇静的语调,跟着,下达了舵令:“稳舵。”张海山瞟了一眼王长江,从他的脸上和他下达舵令的语气中,他似乎听出了,王长江是在责备他:慌什么?镇定!
  王长江却在想,张海山呀张海山,刚才的事情被你打破了!……打破了也好!刚才,我太性急,只想将“北海道丸”坐在仙人板礁上,那样,只能炸一艘敌舰。现在,就多让几艘敌舰驶进打鬼矶水道。即便是不触爆沉底触发水雷,也要被打鬼矶炮台上的舰炮当作活靶子打!
  这样一想,王长江便将“北海道丸”驶过了强盗石。随后,便是“神户丸”、“琉球丸”通过了强盗石。
  王长江向驾驶室后窗看了一下“神户丸”、“琉球丸”,心中荡漾起一阵狂喜,连“北海道丸”号在内,敌人的三艘军舰驶入浅险水道,东西南北都是礁石、险滩,通行的航道十分狭窄。强盗石、观音礁、小门坎石、仙人板礁……已将敌舰团团围住了。他心里在暗自呼喊:打鬼矶炮台的勇士们,打呀!快打呀!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轰隆!轰隆!轰隆!一阵阵炮响!
  打鬼矶炮台的守军似乎听到了王长江的呼声似的,开始发射炮弹轰击敌舰。
  “北海道丸”、“神户丸”、“琉球丸”军舰也相继开炮还击。
  田中命令两个日本水兵:将他俩带回寝舱去!日本水兵接受命令,便将王长江、张海山带下了舰桥。当他们到了主甲板时,王长江停了下来。
  王长江伫立舰舷,凝视着浑浊的江水发怔。他多么想透过浑浊的江水,看穿江底呀!这样,他就可以看清埋在泥面之上和埋在泥面之下的水雷了。然而,他看不见啊!跟在他身后的日本水兵拍了拍王长江的肩膀,王江长扭头看了日本水兵一眼,日本水兵将手朝通往军舰底层的楼梯指了几下,意思是要王长江下寝舱去。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军舰舰体一阵震颤,然后舰身猛地向右倾摆,顿时,王长江的身体也向右倾倒。他本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欲将身体稳住。可是,他头脑中一个念头一闪,于是,王长江随着这股向右倾摆的力量乘势向前一扑,就像被炮弹震落水一样,扑身跃入江中……
  就在军舰舰体震颤的一刹那,张海山正踏上通往底舱的铁梯上,滑跌到舱底……
  日本水兵却死死地抓住舰舷的护栏铁链,稳住身体,两眼怔怔地望着江面,半天也没看见王长江从水里冒出来。日本水兵认为他准死在水里了,立即转身,一口气奔上舰桥,向田中报告:“报告中佐,长江王落水!”
  “北海道丸”、“神户丸”已相继中弹起火。
  “北海道丸”舰桥上,舰长高岛一边指挥舰首大炮轰击打鬼矶炮台,一边命令水兵灭火。因为东漕水道狭窄,军舰侧舷的火炮不能轰击打鬼矶炮台,单凭舰首的大炮,火力显然太弱。打鬼矶炮台的舰炮火力凶猛,炮弹像冰雹一样落在四周,“北海道丸”舰首进水,舰长命令:“双倒车!”“北海道丸”开始倒退,退着退着,突然“咯噔”一声,军舰尾部擦着江底,军舰全身微微一震。舰长高岛凭着丰富的经验,明白舰尾已搁浅,立刻命令:“双停车!”却听“轰隆”一声,巨响盖过了高岛的命令……
  “安宅丸”旗舰舰桥上,近藤英次郎立即发出命令:“北道道丸”、“神户丸”弃舰。上述两舰人员,全部转移“琉球丸”,撤出东漕水道。
  接着,通讯参谋福田,手持两份电报,向近藤英次郎报告:“大西正雄来电。”随即,朗朗有声地念道:据悉,敌人在打鬼矶水道之东漕、西漕,敷设了沉底触发水雷……近藤英次郎一边听电文,一边发出吼叫:“八格牙鲁!”福田仍在念电文:“又悉,王长江乃敌长江阻塞设计委员会成员之一,曾参与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城陵矶——打鬼矶封锁线工事设计……”
  近藤英次郎听了,怒不可遏,竟像一头受伤的豺狼,在舰桥上窜来窜去……就是这个王长江,致使帝国的溯江舰队损失惨重!就是这个王长江,致使自己率领舰队溯江西进中,吃尽了苦头!就是这个王长江,又将溯江舰队引进水雷区,致使他损失了两艘前锋舰艇!他恨不得立即将王长江抓来,撕成碎片……
  近藤英次郎命令道:“福田,向高岛发信号,速将王长江押送旗舰。”福田立即命令信号兵发出旗语。不一会儿,从“北海道丸”放下的一艘救生筏上,一个信号兵向旗舰发来旗语:“长江王落水……失踪……长江王……落水……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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