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长江王
作者:汪自铸
清水一夫翘起兰花指,优雅地端着小酒杯,高高地举起来,向王长江敬酒:“长江君,薄酒一杯,不成敬意。一来为你压惊,二来为我们重逢,干一杯吧。”王长江微微鞠一躬:“清水先生,对不起,我不会饮酒。”清水一夫始料未及,开始敬酒,竟然遭到王长江的婉拒,一时举止甚窘。
父亲不自然的脸色,王长江隐隐悲愤的神情,尽被清水华子看入眼中。她感到这种气氛对王长江不利,连忙出面给王长江解围:“爸爸,您忘啦?长江君是理门的会友,遵照会规,他是不能抽烟、不能喝酒的!”清水一夫点头应道:“啊,还是华子记忆力好!”他边夸奖清水华子,边咧嘴一笑,并将举在手里的酒杯,再向高处举了举:“长江君,那么,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请你吃菜吧。我自斟自饮,失礼了!”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自从日本侵略军占领汉口后,王长江就从未进过荤腥食物,也未吃过一餐饱饭,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但是,他一想起几小时之前,日本宪兵剜掉王临江双眼,惨不忍睹的情景,又呈现在脑海里。一想到这里,眼前的日本菜肴,味道再鲜美,他也难以下咽!
“长江君,请吃菜呀。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请不必客气。”清水一夫殷勤地说道。王长江说:“清水先生,既然是老朋友,为什么还要跑到老朋友的国家里奸淫烧杀?”清水一夫被问住了,“这个……”不过,他很快找到了理由,“责任完全由贵国政府负责。如果贵国政府能够有效地遵守不在华北驻军,不在上海驻军的承诺,战争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的是,贵国政府不愿遵守这样的承诺,所以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便发生了。”王长江鄙视地一笑:“清水先生,你是哄3岁小孩子吗?请问,如果中国军队开到贵国奈良或者大阪,并在那里长期驻扎下来。同时又向贵国政府提出要求,不允许贵国政府的军队在奈良或者在大阪驻军。贵国政府、贵国军队、贵国国民能够忍受吗?如果贵国政府、贵国军队、贵国国民起来反抗,那就是不愉快的事情吗?清水先生,不知道你看见没有,你们的不愉快,给我们中国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
王长江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金石,掷地有声,清水一夫几乎被驳得哑口无言。他话锋一转:“长江君,贵国政府给敝公司也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呀。贵国海军在江阴构筑封锁线,致使敝公司的‘岳阳丸’、‘大夏丸’未能撤出南京;与此同时,贵国政府还将敝公司在长江各港口的仓库、码头、小轮等全部没收了。长江君,这难道不也是事实吗?”
真是强盗逻辑!明明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中国,给中国造成巨大损失,他却说中国给他的日清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想到这里,王长江用蔑视的目光瞟了清水一眼。
清水一夫对于王长江投来的轻蔑的目光,并不以为然,反而笑眯眯地说:“长江君,当然,我还应该感激你。如果我的情报准确,不久前,是你将敝公司的‘岳阳丸’驾领到宜昌去了吧?我很敬佩你的领江技术,真不愧是长江王呀!‘岳阳丸’总吨位为3248吨,你能将这样的船舶安全通过著名的九曲回肠的荆江河道,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惊人的奇迹吧?”
清水华子眼见宾主之间充满敌对情绪,深为王长江的命运担忧,本想离席而去,又觉应该留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帮助王长江。
“长江君,你的名声太大了。现在帝国海军溯江舰队司令长官近藤少将,已经指名道姓,请你为他的舰队领航。所以,当我和大西君知你在汉口宪兵队时,我和大西君立即前往相救。否则,恐怕你也要遭受不幸了。为此,我期待着你同帝国再次合作!”王长江等清水一夫说完,斩钉截铁地答道:“清水先生,你是要我当汉奸吗?”
“长江君,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想,你应该记得吧,满洲事变、上海事变之后,敝公司的华籍船员不都是离职而去,以示不与帝国政府合作吗?可是,你却不知道吧,当帝国陆海军占领上海及江浙一带内河之后,原先离去的华籍船员又回来了,又同帝国政府合作了。在江浙一带,他们组成了江浙轮船公司;在上海,他们组成了上海内河轮船公司。难道他们都是汉奸?
“长江君,现在帝国陆海军已经占领了汉口至上海这一段长江航路,敝公司将在近期内投入营运。所以,我将向近藤司令官请求,并且一定会得到他恩准,你仅此一次引领溯江舰队到城陵矶。以后,你就在敝公司做领江吧。”王长江听了,头发根子直发炸,脸色也变了:“清水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水一夫也将胖乎乎的脸沉了下来:“长江君,中国也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清水华子看见两人都上火了,连忙出来劝解:“爸爸,中国还有句俗话——和为贵。”
“哈哈哈……”清水一夫仰头大笑,“长江君,还是华子说得好,和为贵!和为贵呀!”
房间的移门轻轻地推开了,女佣阿秋跪在门口:“老爷,您的电话。”清水一夫朝王长江微微鞠一躬:“长江君,失陪了。”王长江以礼相还:“清水先生,请便。”
室内,只剩下清水华子和王长江。
华子一双美丽的眼眸凝视着王长江,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然而,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映照在日清公司屋顶花园的凉亭。王长江凭栏眺望,愁肠百结,只见月光映照下,长江江面上空空荡荡,江对岸,武昌漆黑一片。右手斜对面,是江汉关钟楼;日清公司大门对面是日军军用码头,停靠着两艘日本运输船,主桅亮着抛锚灯,靠里档停泊着“九州丸”,几层楼的舱房亮着灯,隐约地传来日本军歌和日本小调。下面就是怡和码头了,“华和号”的主桅上也亮着灯,其余各层楼,灯光依稀,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怡和公司就在日清公司下首,那里也异常的清静……
王长江远望“华和号”父亲住的那间寝舱,那层楼也没有灯光。父子相隔仅仅一条马路,竟然不能相见。
他想起第一次参加江阴阻塞工程的情形。那是去年8月11日,“江天号”下水到了南京,船刚靠好码头,副经理沈盛毅坐着小轿车来到码头,接他去了海军司令部。
8月12日,王长江作为长江江阴航道方面的技术顾问,随同海军部部长陈绍宽乘坐军舰亲临江阴,实施阻江沉塞。阻塞位置选在距吴淞口约150公里的鹅鼻嘴下福姜沙分议处,即石牌港下游长山脚附近。阻塞工程起早摸黑,头天海军舰艇便将江阴以下所有的灯标、灯塔、灯船、灯桩及测量标志全部拆除,并毁掉一切助航设施。阻塞工程开始后,第一批沉入江底的是8艘海军中舰龄较长的军舰。还征用招商局、民生等轮船公司的20艘商船。因为不够用,第二批又沉下4艘军舰以及3艘商船。先后沉下军舰、轮船共35艘,达63800多吨。第三批沉下江底的是接收日清在镇江、芜湖、九江、汉口、沙市等港口的8艘趸船。三批合计沉船达43艘。以后,为了弥补空隙,又在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地征用大批量石块,大约有12520立方及民船、盐船共185艘,一并沉下;同时,还在江面布设水雷,终于构成了长江第一道封锁线——江阴阻塞线。
就在实施江阴阻塞线之前,潜伏在国民政府行政院任院长汪精卫秘书的黄浚,将此情报交给日本谍报机关,遂使日本国驻中国大使立即通知长江各港日本海军舰艇、商船、侨民,迅速撤退,转移到上海,致使国民政府军事当局的“瓮中捉鳖”,功亏一篑!
随即又想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今天我竟然落到了敌人手里。说不定明天敌人就要我为他们的舰队领航,逼迫我引领着敌人的舰队,去通过自己曾经参与设计的城陵矶封锁工事。这岂不是引狼入室吗?这岂不是成了汉奸吗?
“长江君!”清水华子轻声细语地喊了一声,悄悄地走来依在他身旁。风儿一吹,华子体香便传入他的鼻端,多么淡雅、多么清新的芳香呀!清水华子柔声地问他:“你是在想念妻子吗?她的年龄多大?”王长江说:“26岁。”清水华子“啊”一声:“她跟我一样大,比你小10岁,真是老夫少妻呀!”
那一年,清水华子回汉口,在船上,她和王长江一起看日本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在读到源氏公子和紫姬的爱情时,王长江认为源氏公子大紫姬8岁,是老夫少妻。那一年,清水华子20岁、王长江30岁。此刻,旧话重提,王长江自然知道其中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时,清水华子轻声地念道:“清光似月君堪羡,世累羁身我独悲。”王长江记得是《源氏物语》中的诗句。“君堪羡”,自然是指我已有了妻子了。“世累羁身”,当然是暗指她受到了日本侵略中国战争的牵累,使她美好愿望不能实现。王长江劝慰道:“华子小姐,凭你的人品、才华,你一定会有一个如意郎君与你白头偕老。”
“长江君,我既不能嫁给我喜欢的人,我还出嫁做什么呢?再者,退一步说,我就是想嫁人,谁娶我呢?现在是,日本人不会娶我,中国人更不会娶我。”清水华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王长江回头去看清水华子,只见她脸颊上泪珠滚滚,王长江百感交集:“华子小姐,你太……伤感了!”同时,又用手去揩拭她脸上的泪水。突然,清水华子一把抓住王长江的手,又紧紧地偎依在他怀中。少顷,贴近他的耳边,悄声地说:“长江君,我帮你逃走吧?”
他用感激的眼光盯视着清水华子美丽的明眸。他没想到这个敌国的姑娘竟然如此仗义相助。
王长江说:“谢谢你,华子小姐。不过,你想过没有,到处都是岗哨,我往哪里逃?”
华子一时陷于茫然,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要你为舰队领航,你怎么办?”王长江对此已思谋良久,神色凝重地回答道:“我去。”
“哈哈哈……”这时传来清水一夫的笑语声。清水华子闻声,赶紧脱出了王长江的怀抱:“爸爸,您回来啦?”清水一夫说:“华子,长江君是一个既勇敢而又理智的人。”
王长江就像炮弹落水一样,扑身跃入江中……
日本溯江舰队以“北海道丸”、“神户丸”、“琉球丸”三艘炮舰为前锋。旗舰“安宅丸”率领“势多丸”、“比良丸”、“二见丸”、“濑户内丸”四艘炮舰组成核心舰队,采取鱼贯纵列依次衔尾前进。
王长江站在驾驶室窗前领航,时不时地用英语向日本操舵兵下达舵令和航向。驾驶室内,除了值更人员外,还有近滕英次郎的作战参谋田中和张海山。张海山站在王长江的左边,田中站在王长江的右边。王长江凭直觉,认为他俩将他夹在当中,决非偶然,而是有意识地安排。张海山决不是在看航道,田中也决非是凭兴趣看他领航。他觉得他自己是被他俩监视起来了。
张海山本是长江中游颇有名气的领江,只是近几年,他上岸当了领江公会理事长,才不再登船领航了,对于航道虽说略显生疏,但是哪里该走,哪里不该走,他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因此,按照海员的行话来说,现在的王长江是在领航。张海山呢,却是监航。这就是说,王长江是在张海山的监督之下领航。如果王长江在航向上出现一星半点差错,张海山就会立刻发现并随时予以纠正。与此同时,田中可根据张海山的报告以及对于王长江出现的差错,给予判断,最后确定是否对王长江采取紧急措施。所谓紧急措施,当然是指消灭肉体而言了。
王长江暗想:看来,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还有许多困难。他原以为由自己一人领航,那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谁知近藤英次郎不但派张海山来监督他引航,同时还派田中来充当“监斩”人。多了一个熟悉中游航道的人,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个心眼。张海山是一个奴性十足认贼作父的日本特务、汉奸。自己倘若要在航向上做手脚,料想他肯定会指出和纠正的。王长江原以为近藤英次郎会将自己放在旗舰“安宅丸”上领航。他还以为清水一夫、大西正雄也会同在旗舰“安宅丸”上,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将他们一锅炸了。谁知出发时,近藤英次郎却吩咐田中带着他和张海山登上了“北海道丸”,而将龙虎彪留在了“安宅丸”旗舰上。
上午8时正,旗舰“安宅丸”的信号桅上升起“按时启航”的信号命令,舰艇即启锚出发,驶离汉口。
簰洲距离汉口86公里。“北海边丸”与旗舰“安宅丸”同属一个类型的舰艇,都是日本侵略者专供长江上使用而建造的吃水浅、平底的炮舰。舰身长度、舰宽、舱深、前后吃水、排水量、马力、航速、火力配备几乎完全一致。舰队驶离汉口后,驶过了沌口、金口、大嘴。现在,“北海道丸”已驶入邓家口水道。北岸的老堤角已隐约可见。过了邓家口,便是水洪口水道。这条水道上,要经过大沟、窑头沟、饶子湖、鞋尖等许多小地方,才是水洪口。到了水洪口,再往前行,南岸便是簰洲夹,北岸便是簰洲水道,中间便是团洲,过了簰洲水道,才是簰洲镇。
簰洲水道又是汉口到城陵矶河段上较为险要的航道。只要看一看长江中游水道图,便可一目了然。从汉口往上行驶,一到大嘴,航道就开始弯曲。长江水道在大嘴、新滩口、簰洲拐了一个大弯,其形状宛如人的胃脏。如果将大嘴比作贲门的话,那么,新滩口似乎就是幽门,而簰洲就是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