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长江王

作者:汪自铸




  邱祖殿在三皇殿的左边。殿内供奉着元代著名道士邱处机的贴金雕像,道相庄严,气度非凡。神座上点着长明灯,焚烧着檀香,长清道长发现王长江衣裤湿淋淋的,忙问:“王大领江,这是怎样搞的?”王长江笑了一下道:“道长,一言难尽!”长清道长忙叫了一个小道人,领着王长江去换衣服,还嘱咐小道人,到斋厨里热一点饭菜,给王大领江充充饥。
  一刻工夫,王长江吃饱喝足,换了一身道袍来到邱祖殿,俩人坐定,小道人给王长江沏上一杯热茶。长清道长问道:“王大领江,你不是送‘新升隆’号走了吗?”王长江叙述了自己换至“新国安”号作领江的原由之后,告诉长清道长“新国安”号上的报务员陈志远是日本间谍,因他的阴谋破坏,“新国安”号轮没有撤走,落入了日本人手里。他自己是乘陈志远一伙不备之机,才得以跳水逃生。
  听罢王长江的简要叙述,长清道长阴阳怪气地一笑,说:“大领江,算你福大命大。如今,你打算往哪里去呢?”王长江说:“去岳阳,再往长沙,或者沙市、宜昌。”长清道长捋着几根五柳须,然后起身从供桌下面取出一轴图画,放在桌上,舒展开来。
  画面上,是一幅写意的彩墨国画,画着一个竹篮,满满的盛着一篮熟透了的桃子,红中透白,鲜嫩嫩的,竹篮外,还掉落着四五枚桃子,竟是几个烂桃子。上下均有题识。王长江一时悟不出图画的含意,至于画中题字,更是一字不识。长清道长摇着二郎腿,捋须而笑:“大领江,画中题字,乃是三元八会之文,八龙云篆之章,全是天书。有道即识,无道莫辨。”王长江抱拳一拱,说:“敬请道长赐教。”长清道长耸肩一笑,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此乃,烂桃——桃烂——烂桃烂……桃烂——烂桃——桃烂桃……十四字箴言是也!”烂桃?……桃烂?……王长江喃喃自语,琢磨词意。长清道长觑眼窃笑:“如何,还没有韵出个中三昧?”王长江恍然大悟:“道长,莫非是暗语,逃难?难逃?难逃难?逃难逃?”长清道长仰天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以前,我曾劝说你莫跟‘新升隆’号走,‘新升隆’开到燕子窝,就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沉了。”王长江十分惊讶,这个消息,他是在城陵矶就听到的,暗想,长清道长怎么也知道呢?长清道长似乎察觉到了王长江的疑惑,急忙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王大领江,照这样看,莫说城陵矶、岳阳、长沙、沙市、宜昌难保;就是重庆,也怕是难保了——迟早都是日本人的口中食!你是长江王,长江少有的大领江。以前,你不是在日清轮船公司跟日本人做过吗?现在,你留下来,再给他们当大领江,还不是一样吗!说不定日本人还会要你出面维持长江航业方面的事情嘞!”王长江摇头摆手:“不行,不行呀,道长,我不愿当亡国奴!”
  这时,一小道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殿堂,向长清道长禀报:“道长,来、来了……七八个中央军……”
  长清道长略微一惊:“你没有问他们是哪一部分的?”小道人说:“他们只说要找您老人家,我就把他们带来了。”长清道长问:“他们已到了哪里?”一个国民党军官闯入殿堂,大声地答道:“邱祖殿!”国民党军官军衣领上缀着上校领章,接着又进来四个尉级军官,一字排开,站在上校军官身后。国军上校军帽压得很低,一双鹰隼似的眼眸,凶狠地盯视着长清道长,一言不发。长清道长内心紧张,强作镇静,缓缓上前一步,向上校军官深施一礼:“长官大人深夜驾临道观,不知有何见教?”国军上校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老朋友,你不认识我啦?”随即取下军帽,嘴里溜出一串日语。长清道长顿时又惊又喜:“哎呀,原来是……大西……”话说半句,突然住嘴,瞟了王长江一眼,即刻改口:“请到三皇殿赐教,请、请。”国军上校朝王长江扫视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邱祖殿。长清道长忙向王长江拱了拱手,说此人是他军界的朋友,我去会会他,回头我们再谈。便匆匆走出了殿堂。
  王长江目送长清道长出了邱祖殿,觉得那个国军上校似曾相识。特别是他那一口日语,比中国话说得更流利,难道他是日本人?王长江曾在日清公司当了十几年领江,不但懂日语,而且会说日本话。刚才,国军上校说的几句日语,他听得一清二楚。国军上校对长清道长说:“邱处机君,你一定以为真的是支那军来了,是吗?”而长清道长呢?却称他是大西……想起来了,莫非那个国军上校,就是战前日本驻汉口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长清道长是怎么和日本海军武官认识?莫非道长也是日本人的……王长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三皇殿在长清观最高处,两旁有配殿,左有邱祖殿、纯阳祠、大士阁、来鹤轩、藏经阁。殿前有古柏二株,苍劲挺拔,殿后是一片竹林,青翠茂密。三皇殿是一座二层观殿建筑。楼上,供奉着玉皇大帝;楼下,供奉着天、地、人三皇。殿门半开半掩,昏暗的灯光,透过门隙、窗棂,映照在殿堂外面。王长江悄悄摸到三皇殿前,借助殿内灯光窥视殿内,瞧见长清道长和国军上校分坐在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国军上校态度傲岸,长清道长却很谦恭。俩人用汉语交谈。国军上校说:“刚才和你谈话的人是谁?”长清道长嘿嘿一笑:“大西君,您还没有认出来?”王长江一听,果然是大西正雄。只见他说:“很面熟,是道观中哪位仙长?”长清道长仰头大笑:“非也,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长江!”大西正雄甚是吃惊:“是吗?刚才我去了‘新国安’,‘黑桃A’说王长江跑了,哈哈哈……真没想到竟然跑到道长这里来了。真是应了你们支那人的一句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长清道长说:“大西先生应该给‘黑桃A’记两次大功,其一,给皇军俘获了‘新国安’;其二,抓获了王长江。”大西正雄说:“很好,溯江舰队即将西进城陵矶,近藤司令官最需要的就是长江中游领江,现在有了王长江,引领舰队西进,指日可待。道长,千万不能再让这只‘金丝鸟’飞走了。”长清道长连说:“不会的……不会的。”接着,又指了指大西正雄身上的国军上校军装,说:“阁下穿一身中央军的军装,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心里直打鼓。”大西正雄说,“邱处机君,皇军虽然攻下武汉,但部队尚未开进来。在武昌方面,皇军一部已向贺胜桥方向前进,目的是切断粤汉线,防止支那军反扑;在汉阳方面,支那军已撤走,皇军尚未进占,还是真空地带;在汉口方面,明天,皇军开始扫荡。因为要到你这里来,为了安全,所以不得不如此乔装打扮了!”
  至此,王长江一切都明白了,国军上校正是汉口日本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想不到的是,长清道长竟然 是日本间谍!
  以前,他只知道长清道长复姓夏侯,名云德。晚清时期,曾经做过县主簿。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剥夺了他的官职。于是,他便出家当了道士。万万没想到披着宗教外衣的夏侯云德,竟干起出卖祖国的勾当。
  “你的‘黑桃K’和‘黑桃皇后’呢?”大西正雄在问长清道长。只听长清道长答道:“在下已有安排。大西先生,关于汉口、武昌、汉阳三方面的维持会人选名单以及成立维持会相关事宜,我已经拟订好了。”大西正雄说:“好,快拿来吧,我马上要走了。”长清道长问:“那,王长江是留在我这里,还是您把他带走?”大西正雄说:“带走!”
  大西正雄脱口而出的“带走”二字,顿时惊醒了王长江:自己再不逃走,更待何时……
  
  日本士兵将她腹中胎儿挑在刺刀上,在空中舞来舞去……
  
  因听大西正雄对长清道长说,日军一部沿粤汉铁路方向推进,汉阳还是真空地带,王长江便放弃了沿粤汉铁路去岳阳的打算,决定从武昌渡过长江去汉阳,从汉阳去沙市。他逃到了平湖门江边,找到了一只半截搁在岸滩、半截浮在水面上的木划子,惊喜若狂地将木划子推下水,上了木划子,却发现是一只无桨叶的孤舟。王长江便取下舱盖板,当着桨叶,拼命地划水,终因舱盖板太短,划力抵挡不了水流速度,木划子行至江心,就被江流冲着往下淌,一直淌到怡和码头附近,王长江弃舟跳水,泅水登上“华和号”轮,找到父亲王定汉,洗了热水澡,换了衣裤。
  父亲王定汉求见怡和公司大班杜威利,讲述了儿子王长江逃出“新国安”、长清观的经过,并请求他收下王长江,在怡和公司做大领江。杜威利说,不行,现在来怡和太迟了!三年前,他为什么不来怡和?那时,我多次请他来,他都不愿来。何况大西正雄已经见到你儿子了。大西正雄现在是汉口海军溯江舰队的顾问,他决不会放过你儿子的。说不定日本人正需要他为他们的舰队引航呢!杜威利要王长江快回联华里的家里去,那里是特三区,又是安全区,比我这里保险。就这样,杜威利很客气地将王长江“赶下”了“华和”号轮。
  王长江两次跳水逃生,江水浸泡,受了风寒,回到联华里家中,就开始发冷发热,生病了。同楼的柳丝丝又是给他喂“何济公”退烧;又是煎红糖姜汤水,为他驱赶寒热,忙进忙出,一直忙到天亮。
  柳丝丝曾是汉口皇宫舞厅的舞女。早就同王长江相识了,王长江曾想娶她做妻子,但为祖父、父亲所不允。三年前,汉宜汀引水公司的理事长张海山收她做了小老婆。
  傍晚,日军在汉口开始扫荡,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一支日军闯入联华里,英、美、法等国规定的安全保护区也保护不了中国老百姓。几个日本兵士砸开柳丝丝家的大门,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楼,一楼住着汉宜湘航线的领江冯呤财。冯领江一家人首当其冲。日本士兵轮奸了冯领江的三个女儿。大女儿16岁,二女儿12岁,三女儿才8岁;还轮奸他怀孕的妻子,他妻子不从,日本士兵就用刺刀刺入她的阴户,再用刺刀往上一挑,挑开了他妻子的腹腔,又将她腹中胎儿挑在刺刀尖上,在空中舞来舞去,逗乐子。一家五口,全部惨死在日军刺刀之下!
  另几个日本兵士冲上二楼,闯入王长江的房间,柳丝丝面无血色,惊吓得紧紧搂着王长江的腰,躲在他的背后,浑身抖索。一个军曹看见她,就嬉皮涎脸地冲着她直叫:“花姑娘的,大大的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柳丝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竟将日本军曹的手推开,柳眉一扬,杏眼圆睁,大声嚷道:“住手!我去拿‘派司’给你们看!”说着,她欲走出房门,日本军曹立即用刺刀对准她。王长江不明白柳丝丝所说的“派司”究竟是指的什么证件?日本军曹兽性大发,扑上前去,双手抓住柳丝丝上前襟,向两边用力一撕,缀衣扣的丝线齐刷刷地断了,接着又撕碎了她的内衣,柳丝丝便上身赤裸了。日本军曹又脱去她的裤子,柳丝丝一声一声地呼叫,羞愤得几乎晕了过去。王长江本能地要上前去救援,几个日本兵士便用刺刀对准他的胸膛,迫使他不能动弹。突然,柳丝丝伸出双手抓住日本兵的刺刀,顿时,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十指间涌流出来。王长江只觉得有股腥血气冲入自己的脑门心……浑身一颤,万万没想到柳丝丝还有如此的血性!日本军曹一刺刀戳进柳丝丝肚腹,瞬间,鲜血就如喷泉似地溅出……随着一声惨痛的叫喊,柳丝丝倒在血泊里。
  这时,楼下,有日本兵士高喊:“龟田,开路!”日本军曹手一挥,丢下柳丝丝、王长江,迳往别处烧杀掳掠去了。
  柳丝丝倒在血泊中,肚腹内白花花的肠子向外蠕动。王长江轻轻地将裤子给她穿上,将衣扣给她扣好,然后又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接着又撕下一块床单,紧紧地捆住她的腰腹,以免肠子往外流出;再用两块碎布,把她流血的双手包扎好。“丝丝、丝丝……”王长江不停地呼唤着。柳丝丝苏醒过来了,用一只发颤的手顺着自身的腰部往下探摸,她摸到的是捆扎在腰腹的布带,还有光滑柔软的缎裤。“谢谢你,长江……”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里流出来。王长江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好多年了,他和她已不再呼唤彼此的名字了。她叫他王大领江,他则叫她柳小姐。她做了张海山的小老婆后,他就叫她张太太。此刻,他俩又重新呼唤彼此的名字,这就是俗话所说,患难见真情吗?“丝丝,你不要谢我,是我要谢谢你。是你怕我跟他们拼命,所以你才那样……”柳丝丝说:“长江,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玉莲嫂子。”王长江要送她去万国医院,柳丝丝摇摇头说:“现在到处都有日本人,还能出去吗?再说,去了也没用,血流干了,一了百了……”王长江用一条丝手帕揩拭柳丝丝脸上的泪水,她握住王长江的手轻声地告诉他:“长江,我喜欢你。以前,你也喜欢我,是你家里老人嫌我的舞女身份,因为得不到你,我就故意在你面前装着放荡的样子气你。”王长江很受感动:“丝丝,都是我不好……”柳丝丝说:“不,是我不好,我很坏。”柳丝丝已知生命不会太久了,便将秘藏于心底的话,倾诉罄尽。
  她告诉王长江,她是日本间谍,是日本谍报组织“黑桃小组”成员之一。代号是“黑桃皇后”,张海山是“黑桃老K”,“新国安”号的报务员陈志远是“黑桃A”,听命于长清观道长指挥。长清道长是日本谍报机关在武汉的负责人,接受原日本驻汉口的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领导。“黑桃小组”负责搜集长江轮船运输方面的情报,破坏轮船运输以及阻挠轮船和船员西撤,争取将部分轮船、船员,特别是要多争取长江中、下游领江留下来,为日本人服务。王长江上“新升隆”做大领江,也是她向长清道长报告的。长清道长先是劝说王长江留在武汉,不要随“新升隆”号轮西撤,当王长江执意不愿留下时。后来日本人派飞机炸沉了“新升隆”。柳丝丝非常懊悔,说差一点送了你的命。柳丝丝还告诉王长江,她本来是要跟张海山去黄陂乡下的,长清道长指示她,要她蹲在家里,“罩”一个,“等”一个。“罩”一个,就是“罩”住冯大领江。“等”一个,就是“等”你。长清道长说,这叫“守株待兔”。没想到,你逃出长清观后,果然又逃回家里来了,正好中了长清道长“守株待兔”之计。还有冯领江及其一家人,原本也是要撤到万县去的,也被张海山、柳丝丝左劝右哄,留在汉口,结果害了冯领江一家人,遭了祸殃!柳丝丝要王长江原谅她,以前我为虎作伥,总想把你“留”在汉口,几乎害死了你,现在你想办法快快逃走。张海山、长清道长、大西正雄是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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