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长江王

作者:汪自铸




  
  大西正雄脱口而出的“带走”二字,顿时惊醒了王长江
  
  “安宅丸”缓缓地驶出了青山岬水道。
  长江江面更加开阔了。
  “安宅丸”是日本溯江舰队第11战队的旗舰,近藤英次郎少将司令官的司令旗在军舰桅上随风飘扬,溯江舰队第11战队司令部就设在这艘军舰上。这是一艘800吨级的一等炮舰,配备有15厘米口径的大炮,是一种平底、吃水浅、轻便、快速、便于长江上作战的内河舰艇。军舰前后甲板上的大炮,全都卸下了炮衣,士兵们进入炮位,阴森森的炮口直指江岸,处于临战状态。近藤英次郎司令官和他的幕僚们站在舰桥上,凭栏远眺武汉三镇,对于即将占领这座大城市,他们显得兴奋不已。
  “安宅丸”驶出青山岬后,军舰便横越江面,偏向长江北岸行驶。近藤英次郎看了一眼驾驶室领江龙虎彪,他正在用英语向操舵兵下达舵令。此人在北洋政府时期是军舰上的二副。蒋介石掌握政权后,此人被革职,当了汉口至上海航线的大领江。近藤英次郎很赞赏他的领航技术,自从舰队溯江西进以来,就是他引领着溯江舰队,从布满水雷的长江上,找出一条通航的水路,闯过了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等一道又一道阻塞封锁线。
  近藤英次郎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前方江面上停泊着英国、美国、法国的几艘军舰,脸上不禁泛起不屑的一笑。哼,他们都是世界上头等强国,他们强大到哪里去了?此次圣战目的,就是要把英、美势力赶出中国,赶出东亚。于是,他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起来,并对站在左右两旁的幕僚们说:“诸位,还记得吗?当我军于5月19日攻战徐州后,畑俊六大将立即集中九个师团、三个独立旅团及海空直属部队,投入了3万兵力,以主力在陇海以南沿淮河流域西进;另一部沿长江西进,决定在短期内攻占武汉,迫使蒋介石政府投降。这时候,法国人说,中国已准备放出大龙两条,即黄河和长江,以置日军于死命。6月9日,蒋介石命令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大堤,果然放出黄河大龙。一夜之间,黄河大龙吞没了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支那土地,吞没了九十多万支那人的生命。黄河这条大龙,虽然推迟了皇军攻占武汉的时间,但是,并未损失皇军一兵一将。诸位,请再看眼前的长江,茫茫苍苍,逶迤千里。法国人说得对,长江的确是一条大龙,支那人在这条大龙上,设置了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五道阻塞封锁线,结果怎样?也未能阻挡帝国海军溯江舰队的挺进!诸位,如果说长江是一条龙,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武汉就是长江这条大龙上的龙腰。今天,帝国海军已经骑在长江大龙的腰背上了。我想,帝国海军溯江舰队必将擒住长江大龙的龙头,驯服整条长江大龙的日子已为期不远!”近藤英次郎的骄语狂言,博得幕僚们齐声喝采。
  “司令官,我舰已驶入帝国租界水域。”舰长渡边走出驾驶室,向近藤英次郎报告。近藤英次郎用望远镜瞭望汉口的日本租界,三菱公司、领事馆、海军司令部、三菱码头、海军码头、日信码头……眼前一切,就像回到他自己家里一样,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然而,当他看见岸边码头,空空荡荡的,没有趸船停靠舰船时,恼羞成怒,骂了一句:“八格牙鲁!”
  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汉口支社社长兼海军特务部顾问、华中港口监理部顾问清水一夫,忙进前给近藤英次郎献上一计:“司令官,特三区码头有趸船,特三区已不再是英国在汉口的租界了。帝国海军舰队可以在特三区任何一座码头靠岸!”近藤英次郎说:“按帝国海陆军协定,进入特第三区的时间是在同英国陆战队之间不会再发生冲突以后。所以应根据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和中国方面舰队司令长官兼第三舰队司令长官及川古志郎中将指示进行。因此,舰队暂不驶入原有各国在汉口租界的水面。”说罢,他下令停车。“安宅丸”旗舰抛锚,停止前进。信号兵用旗语向全舰队传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看,司令官。”渡边舰长指着武昌一边的长江江面,说:“那里有一艘支那船,主桅上升起了帝国国旗!”近藤英次郎顺着渡边指示的方向,用望远镜瞭望,竟是一艘用竹枝伪装的轮船,伪装很成功,不用望远镜看,那是发现不了的,连声说:“狡猾狡猾的。”但是,他始终没看见那艘船的船名。大西正雄告诉他:“司令官,那就是‘新国安’号,是我的‘邱处机’赠送给阁下的最珍贵的礼物!”近藤说:“谢谢大西君,你的‘邱处机’干得不错!”“司令官,”渡边舰长报告,“支那船升起了信号旗!”近藤从望远镜中看见船的主桅上,升起了三面信号旗。上面是一面黄色旗,代表英文字母:Q;中间是一面两条竖纹的红白双色旗,代表英文字母:K;下面是一面白底中间一条红色菱形图案旗,代表英文字母:F。渡边舰长按照国际通信旗语,迅速读出了旗语表达的意思:“司令官,支那船向阁下表示:本船欢迎您。”近藤英次郎乐不可支地又是一阵“哟西哟西”……大西正雄说:“这是‘邱处机’的黑桃A,在向阁下致意。”近藤英次郎就拍了拍大西正雄的肩膀:“你的功劳大大的。”
  “华和”号轮,特等舱,大菜间。
  聚餐会开始了。
  参加聚餐会的有怡和洋行大班杜威利以及这个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英吉利洋行大班纳尔逊、亚美洋行大班约翰逊、法兰西洋行大班凡尔杜、莱茵洋行大班威廉。
  聚餐会由怡和洋行船头部买办蔡遂成一手操办,为了图吉利,讨彩头,邀买大班杜威利的欢心,他办了一个“湖北全鱼大席”,以“中餐西吃”形式,要在众大班中显露一下身手。
  席名是:天官赐福 年年有余
  有十道菜,依次顺序如次:独占鳌头(鳖裙鱼肚)、双龙戏珠(鲫鱼肉丸)、三星高照(桂鱼三吃)、四喜临门(四宝财鱼)、五福天降(五彩鱼面)、六合同春(炉烤春鱼)、七巧相会(空心鱼丸)、八珍赛宝(山海樊鳊)、九九连环(红烧回鱼)、十全十美(什锦鱼糕)。
  杜威利在汉口怡和洋行干了三十多年,人称“汉口王”,精通中文,谙悉湖北风俗民情,自然明白蔡遂成选定如此席名及菜肴的真实含意。自从去年“八·一三”中日上海战争爆发之后,直至今日,长江下游航线,全部停航,希望日军侵占武汉后,汉口至长江下游航线开禁。
  昨夜,国民政府守备汉口的第一八五师第五四五旅撤退之后,今天清晨,杜威利就委派威廉、纳尔逊、凡尔杜、约翰逊以及日语翻译戈瑞斯,乘坐“新怡和”号小火轮,去谌家矶,与日军接触,并将汉口特一区、特二区、特三区成立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组织章程以及安全区范围的地图,呈报日本即将进占汉口的军队首脑。
  但是,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他们到了谌家矶,那里只有一个日军联队,仅仅是先头部队。这个联队隶属第六师团稻叶四郎中将下属的佐野支队。稻叶四郎中将和他的大部队还在后面。于是,他们要求会见佐野支队长,等候了几个小时,日本士兵又说,佐野支队长也在后面。于是,他们只能空手而归。
  但是,他们也带来了至少是一个好的消息。就是回航怡和码头时,发现近藤英次郎溯江舰队停泊在日本海军码头。于是,他们临时决定会见近藤司令长官。“新怡和”号轮便在太古下码头靠岸,一行人步行到日本海军码头虽然没见到近藤英次郎,但却得到一个重要“情报”:原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汉口支社社长清水一夫,现在就在溯江舰队,是日本海军大佐,身兼数职:日本汉口海军司令部顾问、海军特务部顾问、华中港口监理部顾问。
  这个消息的确是好消息。战前,杜威利和清水一夫都是洋行有名的大班,俩人又都好骑马,不仅是汉口西商赛马会的骑师,又是赛马场上的老对手,私交甚笃。
  杜威利思维敏捷,他预感到今后恢复长江自由通航,谈判对手必是清水一夫。凭着多年的私下交谊,杜威利对恢复长江自由通航,觉得信心十足。
  恰在此时,侍役送上第五道菜,蔡遂成遂报菜名:“各位大班,‘五福天降’献上来了!”他绞尽脑汁,竭力用英语来表达这道菜的全部汉语含意,说:“所谓‘五福天降’,便是意味着有五种幸福从天而降,会给各位大班带来五种幸福。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这五种幸福是:一、长寿;二、富贵;三、康宁;四、德才兼备;五……”他斟酌再三,竟溜出一句话:“上帝保佑!”
  杜威利很欣赏蔡遂成的忠心,还有机智。颔首微笑:“谢谢,蔡……”其他大班也凑趣,不约而同地轻轻地拍了几下手掌。
  所谓“五福天降”,实际只是一道五彩鱼面。侍役将五彩鱼面依次往各位大班的盘碟中分拨了一些。
  杜威利尝了一口,觉得味道鲜美,唇齿留芳,兴致也来了:
  “各位,我和清水一夫,既是朋友,又是对手。我和他,不仅在赛马场上如此,而且在长江贸易和长江轮船运输方面,也是如此。
  “就长江贸易和长江轮船运输而言,我们比日本进入长江要早许多年。我们是汉口开埠的先行者,日本人是甲午战争以后,才进入长江的。1898年,大阪公司有两条船,一条是‘天龙川丸’,另一条是‘大井川丸’,开始经营上海至汉口航线。即时,日本在长江的航业,只是这个……”杜威利翘起一个小拇指。他接着又说道,“1907年,日本在长江的日邮、大阪、湖南、大东四家轮船公司合并,组成了日清汽船株式会社。从此,日本人握成了一个拳头,在长江上和我们展开了竞争,成为我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杜威利感叹道:“众所周知,中日全面爆发战争以来,给我们大家带来的损失太大了,我们的贸易和轮船运输,几乎完全停止了!”
  法兰西洋行大班凡尔杜,接过杜威利话题,也作了一番慷慨陈词。“的确是这样。自长江封锁以来,各国在汉口的200多家洋行,贸易一落千丈。以前,我们有‘两条腿’——长江是我们的‘左腿’,粤汉铁路是我们的‘右腿’。我们主要通过这样‘两条腿’进行贸易。
  “上海战争爆发后,蒋介石政府封锁长江,等于捆住了我们的‘左腿’。但我们还有‘右腿’——粤汉铁路一线进行贸易。当日本人占领广州之后,等于又捆住了我们的一条‘右腿’。贸易完全停顿,我们成了‘无腿绅士’……”
  杜威利认为凡尔杜过于悲观,决定给在坐的人来一点兴奋剂。便说道:“先生们,日本人即将进入武汉。这样一来,汉口至上海的长江水路,全部为日本人控制。同时,也意味着汉口以下至上海一线的战事已宣告结束。因此,我们一定要争取日本当局,确认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地位以及恢复长江的自由通航和自由贸易!先生们,只要我们的‘左腿’活了,我们又会站立起来的!”
  果然是一剂兴奋剂,赢得一片掌声。
  这时,连着上了两道菜,一道菜是:“六合同春”;另一道菜是:“七巧相会”。
  好一个“六合”!好一个“七巧”!杜威利兴奋地举起酒杯说:“先生们,我提议,为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地位,为恢复长江自由通航和自由贸易,干杯!”
  “干杯!”大家一饮而尽!
  已是午夜时分,王长江推开沉重的长清观山门,踉踉跄跄地进入长清观内。他浑身上下的衣裤湿透了,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汗水。几小时之前,他从“新国安”号轮上跳水逃生,仗着一身好水性,泅渡到武昌沙湖附近的岸边,上了岸,发现日军大部队尚未进城,因此并未布兵设防。王长江一路躲躲藏藏,停停走走,他想沿着粤汉铁路去长沙,路经长清观,看见观内尚有依稀灯火,便想进观,向长清道长求点茶水解解饥渴,讨件衣裤换了避寒。
  武昌长清观相传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传说乃道教始祖老子之弟子,为老子来江夏施教而设。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并无史据可考。有据可查者,长清观始建于元朝初期,至少有六百多年的开山历史。正因如此,社会上的名人雅士、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乃至平民百姓、善男信女均慕名而至,纷至沓来,求神拜道,祈祷平安。
  王长江是长江流域知名的大领江,算得上社会名流,自然也会附庸风雅。每逢长清观举行诵经礼拜、水陆道场、设醮施法、求神降雨等宗教仪式活动,他只要在武汉,都要来参加拜道,一来二往,照长清道长的话说,彼此就结了仙缘。
  长清观山门大殿是灵官殿。殿内,油灯长明,紫烟缭绕。王长江极想碰见一个熟识道人,好引他去见长清道长,但殿内只见“灵官”,不见道人。王长江出了灵官殿,走进供奉关羽、岳飞的二圣殿,仍然悄然无声息。接着,他进入太极殿、紫微殿,也只见着泥塑——骑青牛的老子、木雕的紫微大帝,不见有肉身凡胎的道人。出了紫微殿,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青石台阶,是通向长清观最高处三皇殿的必经之路。王长江从右边石阶拾级而上,登上了“地步天机”,再往上攀登,就是“会仙桥”。王长江停下来,俯瞰双峰山下,长清观坐北朝南,山门正对南天门,殿宇依山而建,正门五进,左右四院,层层递上,翘角飞檐,错落有致,布局严谨,观貌雄伟,形成了具有典型道教建筑艺术风格的建筑群。现在,却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死亡的寂静之中。山下更是漆黑一片,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儿,不知在何处呻吟……武昌好似一座无人的空城!王长江继续往山顶走,登上了“会仙桥”。“善哉,何方居士夜临道观?”忽听人声,王长江抬头一看,见一道人站在“会仙桥”中间,虽然面庞模糊,但嗓音十分熟悉。正是他要寻找的长清道长。二人寒暄过后,长清道长便请王长江进了邱祖殿。
  

[1]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