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从文体的失落到回归和超越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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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显然是幽默的谐趣,这是“五四”散文的另一个传统,长期被忽略,其特点可以说是“以丑为美”,从这一意义上说杨绛把“五四”散文的两个传统,审美的抒情和审丑的幽默,一下了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不是过誉。一大批文坛宿将在散文界的贡献,远远超过了青年散文作者,这在当时很是奇特。以至于有人提出:诗是青年的艺术,小说是中年的艺术,而散文是老年的艺术。这当然只是现象,实质是“五四”散文传统对极度狭隘模式的冲击,但是,冲击仍然是自发的,杨绛并没有引发散文文体反思的雄心。
  杨绛没有舒婷们幸运,一来,她在创作上反杨朔模式,肯定瞧不起杨朔,作为学者的她,也许觉得作品更雄辩,懒得作理论宣言;二来,散文界不像诗歌界那样为官方所重视,没有近水楼台的行政压力,也就没有强烈的反抗;三来,散文没有严密理论,是世界性的现象,因而也就没有对峙,也没有任何“地震”,更没有全国性的“围剿”。等到汪曾祺的散文有了影响,已经是80年代中后期了,他在《〈蒲桥集〉自序》中说:“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⑦他针对的也许不是杨朔,但是,的确是“五四”散文风格的对类似杨朔的文风的批判。散文理论界,缺乏历史感,未能意识到杨绛和汪曾祺回归“五四”散文传统的价值,没有接过话头,眼瞪瞪看着诗歌和小说中,理论战线大叫大喊,战云密布,遍山旗帜,而散文理论界,偃旗息鼓,一片沉寂。恢复活力的散文,对理论的兴趣,甚至不如美术界,就是杨绛出版《干校六记》的差不多同时,绘画的前卫举办了“星星画展”,在一些美术报刊上,还喊出了“自我表现”的口号。散文评论家无动于衷,白白让创作默默地在理论的前面走了好几年。
  
  三、 “真情实感”还是虚实相生?
  
  对杨朔模式开始反思,加以批判,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只是限于杨朔而已,缺乏历史的回顾和前瞻。对杨朔模式背后流布于散文领域中的滥情,熟视无睹。对于同时在诗歌和小说中,轰轰烈烈地进行着的对滥情的声讨毫无感应:当时,就是舒婷都成了“后新潮”的批评的对象,宣布其pass者有之,声称其滥情者有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散文领域里出现了林非先生的“真情实感论”⑧。这个“理论”,雄踞散文文坛至今,被写进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散文条,成为中国当代散文的霸权话语,直到21世纪初还当作颠扑不破的真理,被反复引用,甚至还编入了种种教材。其中包括三个关键词,一个是“真”,从巴金的“说真话”中来,一个是“情”,从杨朔的诗化抒情中来。林非先生自己加进去的,唯有一个“实”字,恰恰是这个“实”字,漏洞最大。楼肇明先生早就尖锐指出真情实感并不是散文的特点,甚至不是文学的特点,泼妇骂街也有真情实感,但并不就是散文。⑨林非先生的理论带着狭隘直观的特点,首先,真情和实感,并不是现成地存在于作家心中,只要有勇气就能轻易地表述出来的,情感是一种黑暗的感觉,常常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不是有了意念就一定有相应的话语,而是有多少现成的话语才能表达多少意念,如当代西方话语理论所指出的,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就是有意识地让飘渺的意绪投胎为话语,也是需要原创的才华的;其次,从心理学上来说,真情与实感是矛盾的。感觉知觉是最不稳定的,最不“科学”的,一旦受到情感冲击,就会发生“变异”⑩;越是真情,感觉越是变异,也就是说,越是不“实”;再次,即使真情得以顺利表达,充其量也不脱抒情的、诗化的、审美的散文的窠臼,其实就是古典浪漫主义诗论所说的“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①,既远远落伍于当代散文实践,又与世界文学潮流和世界文学智性潮流隔绝。最后,周作人说过,“五四”散文的资源,就是明人性灵小品,而郁达夫则认为还有一个源头就是英国的幽默①,这个说法,十分宝贵。对周作人片面性的抒情叙事论作出极其重要的补充,这是郁达夫在“五四”散文理论建构史上的一大历史功绩。忽略了这一点,单纯的抒情诗化准则,就失去了系统价值,如我们上面所引杨绛对于狗吃大便和猪吃大便的描述,就不是诗意的。狗的“礼让”“享受”,并不是原生的“实感”,而是幽默化的、想象化了的感受。对于这样的散文化了的,语义错位化了的感受,是不能死心眼地用哲学的“真”和“实”来判断的。散文中的真情实感是和虚幻的梦有时是水乳交融的。何其芳早期的抒情散文集的名字就叫做《画梦录》,沈从文宣言他要写的是“心和梦的历史”③,朱自清也提出散文“满是梦”④,不论从心理学,还是从文艺学,抑或从语义学来说,这样的理论,是非常粗疏的,不要说是指导散文创作,就是对经典散文现象都很难作出起码的阐释。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根本就没有到过当地,哪来的“实感”?何况,从袁中道的《游岳阳楼记》中可知:岳阳楼前的洞庭湖,并不永远像范仲淹所写的那样衔远山,吞长江,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等等,那仅仅是范仲淹的想象,亲到其地的袁中道的“实感”是:“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岳阳楼记》中的洞庭湖并不是“实感”,而是“虚感”。大凡散文于写作之时,都是回忆或者预想,其间必有排除和优选,按文体准则,在想象中进行重组、添加,就是作家的情致,也要在散文感知结构中发生变异。袁中道的感觉并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豪言,而是“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真情与其说是实感,不如说是在与“虚感”的冲突中建构起来的,真情的原生状态是若隐若现,若浮若沉,电光火石,瞬息即逝,似虚而实,似真而幻,外部的实感,由于深情的冲击,变成想象的虚感,要抓住它,语词上给以命名,“想象的虚感”才能变成“语言的实感”。80年代中期女作家唐敏的笔下的“虹”,曾经有过较大影响。作家描述她在山岭上走近虹彩的经验。她的感觉是“很细很淡”“像一道无力而忧伤的眉毛”,接着是“彩虹溅起气流,激起蒸气般颤动的气流,亿万缕升浮的细弦交织着,形成并不存在的平面”。如果不能说没有“实感”的成分的话,那么其中虚感的成分则是明显的,不然,何以解释“像一道无力而忧伤的眉毛”和“并不存在的平面”。退一万步说,至少是“虚实相生”,没有虚就没有实,没有实也就没有虚。但是,在这里,与其说是实感,还不如说虚感更艺术,请看作家在这忧伤的眉毛下如何“虚”法:
  
  猜不出有怎样的一只眼睛来与之相配。想象不出真是那样的眼睛,怎么让这它和短命的虹一起消失,没有眼睛的眉毛啊,寂寞的虹。
  
  越是追随“实感”(形态、色彩等等),就越是被动,越是把艳丽的虹当作虹,想象就越不自由;越是超越了虹的“实感”,不把虹仅仅当作虹,让它变成眉毛和眼睛的关系,转化到人的寂寞和忧伤的心情中去,也就是越有“虚”的想象,而不是“实”的描摹,才越是生动。并不是情愈真,感就相应愈实,相反,情愈真,则感愈虚。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敝帚自珍,爱屋及乌,瘌痢头的儿子自家的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真情都以虚感相表里。要表真情,必先虚化感知,进入想象境界。真情实感论,似乎并没有面对任何创作实践作起码的检验。尽管林非也非常真切地感到,当时的散文“追求自我封闭的单一化模式化”呼吁“打破旧的规范”⑤,但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真情实感“论,就是抒情诗化单一化、模式化的美学基础,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旧规范”,明显的事实是,越是面对杰出的文本,真情实感论就越是显得混乱。请看90年代崭露头角的刘亮程的《对一朵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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