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从文体的失落到回归和超越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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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以来,幽默和智性之间的矛盾,没有得到起码的分析,关键原因在于,幽默逻辑的“不一致”(incomgruity)原则,超越了理性逻辑的同一律,幽默逻辑的思维在二重“错位”逻辑轨道上运行,作智性的深化有比较大的难度。正是因为这样,林语堂、梁实秋、舒婷的抒情性幽默限制了思想深度,而追求智性的深邃,南帆等就不能不牺牲幽默和抒情④。因为抒情和幽默都需要热情,至少是温情,而智性是和冷峻联系在一起的⑤。以思想的深刻见长的学者散文,在逻辑上是比较严正的,态度是比较“酷”的,很少是幽默的。钱钟书把幽默的荒谬感和古今中外经典的阐释结合得水乳交融,构成了例外,值得庆幸的是,例外并不是唯一的。在钱钟书搁笔近40年之后出现的王小波,却与郁达夫50年前的对于幽默散文“‘情’‘智’合致”的期望不谋而合。在中国当代抒情散文过分轻浮,幽默散文又缺乏思想深度的时候,他竖起了睿智与幽默结合、情理交融、谐趣与智趣统一的旗帜。他学者式的文化批判并未因为幽默而失去深度。他把警策的议论和亲切的调侃结合了起来。思辨和幽默,智性的正理和幽默的歪理在他那里结合得相当独特。他以歪理推的逻辑见长:常常以歪导正,从歪打开始,以正着终结;在正常的逻辑期待失落,逻辑遭到扭曲以后,出奇制胜地落实于智性。深邃的智性往往突然出现在逻辑已经导致荒谬的时候。对于诸葛亮砍椰子树的传说,他的推理是这样的:
  
  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现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长椰树,那里的人要靠农耕为生:云南长满了椰树,这里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让四川也长满椰树,这是一种达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于自然条件,很难做到。所以,必须把云南的椰树砍掉,这样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两种方式可以拉平:一种是向上拉平,这是最好的,但实行起来有困难,比如,有些人生来四肢健全,有些人则生有残疾,一种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残疾人都治成正常人,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种是向下拉平,要让所有的正常人都变成残疾人就很容易:只消用铁棍一敲,一声惨叫,这就变过来了。
  
   如此严肃的文化思想批判,之所以幽默,显然是因为用了导致荒谬的逻辑,突出了司空见惯的悖谬。王小波不同于钱钟书的是:相当深刻却又没有钱钟书先生的尖锐。他的幽默总是以一种佯谬的姿态出现。其悖谬的程度带着显而易见的虚拟,正是这种虚拟使得他的心态显得特别轻松,和钱钟书先生的执著中带着愤激形成了对比。他的幽默风格轻松:清醒地分析着一切迷误,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剑拔弩张,不管是简单的还是深奥的道理,他都不借助高昂的声调,总是相当低调,娓娓而谈。他喜欢在“佯谬”的推理中表现出一种“佯庸”。明明是个王蒙所说的“明白人”,却以某种糊涂的样子出现;说着警策的格言,却装出小百姓世俗的庸常的姿态。
  他以追求健全理性的精神高度而自豪,对待自己,绝不如抒情散文常做的那样美化、庄严化,即使反对显而易见的成见,也对自己的形象作漫画式的戏谑(如讲到自己不赞成的事,就说自己“把脑袋摇掉”,想当思想权威的结果是自己受到权威的压抑,这叫做“自己屙屎自己吃”),他有时也不留余地雄辩(多多少少有点诡辩)地表示他对流行观念的蔑视,但是并不盛气凌人,他更喜欢以“佯庸”的微笑表现他的游刃有余。即使在严峻的悲剧面前他也宁愿采取超然的、悲天悯人的姿态。骨子里精神优越感和平民心态的相得益彰,使得他的幽默风格既不像舒婷的优雅,又不像汪曾祺的雍容。这就显出了深刻的佯谬、清醒和佯庸的双重张力;读者一方面从荒谬中感到可笑,另一方面又从智性中体验到严峻。
  
  六、学者散文和余秋雨:从审美到审智的桥梁
  
  周作人强调散文以抒情叙事为主,而郁达夫主张“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本该两种风格平分秋色,但实际上却是智性长期遭到冷落。抒情的、诗化的潮流声势浩大,智性的追求则凤毛麟角。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中期,虽然也产生过刘再复《读沧海》那样情理交融的鸿篇巨制,但是,局限于抒情的小品式细流可以说是愈演愈烈。可到了90年代,却阴差阳错出现了转机。
  90年代是中国严肃文学遭受严峻考验的时期,纸质传媒纷纷为娱乐新闻占据,小说诗歌几乎从所有报刊中撤退,唯一的例外是散文。虽有些报刊的版面无声的消失,或者大量压缩,但是在一些正统报刊上,甚至在像《南方都市报》这样的市民报纸上,仍然占有一席之地。这种情况,不但在内地,就是在香港的星岛日报和台湾的联合报上也并不稀罕。这就为一大批学者和颇具学者素养的作家、艺术家涌入提供了园地,他们不满足于把幽默和抒情限定在日常生活中,追求把幽默和抒情与民族文化深厚历史的探索结合起来。当然智性的幽默,并没有像西方那样,趋向黑色幽默的无奈和困惑,智性的抒情,也没有走向西方的随笔。但是,他们的散文却给中国散文带来了空前的智性潮流,在与幽默与抒情,在审美与审智的搏斗和交融中,构成了一种新的风貌。学者散文、文化散文、大文化散文,审智散文,众多的趋向智性的命名不约而同地超越了诗性的抒情。庞大的作者队伍水平难免良莠不齐。但是,其中的智性深度可能在多年以后,得到更高的赞誉。在这里,当然南帆、余秋雨是两面旗帜。旗下人马浩荡,盛况空前:周国平,张中行、陈丹青、韩少功、刘小枫、高尔泰、潘旭澜、吴中杰、张承志、邵燕祥、叶兆言、钟鸣、李国文、楼肇明、陈村、车前子、朱大可等等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中行学养深厚,豁达老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潘旭澜“悍然”作纯粹历史叙事,韩少功从感性直达理性前沿,陈丹青、李辉的历史人文环境全方位还原,叶兆言和吴中杰白描中有雄辩的细节,钟鸣旁征博引,似欲无一字无来历,楼肇明审丑的冷漠,张承志仰望信仰星宿,陈村困境中的生命意识……一个个神思飞越,雄视古今,一篇篇云蒸霞蔚,万途竞萌。其志都不在文采和情采,而在智采。建国以来,在散文界聚焦了如此众多的智者还是第一次。他们得到由衷的赞誉,并不仅仅是因为才情,更重要的是因为才智。行政官职、散文学会主席台的位置和散文成就相当者意气风发,而不相当者则反衬得益发苍白和枯窘。从90年代末至本世纪初,散文天宇上,风云聚会,星汉灿烂。虽然风华各异,然而,突破审美抒情,把智慧和感知作水乳交融的化合,却是不约而同的取向。长期陷于抒情审美,落伍于现代诗“放逐抒情”潮流的中国当代散文,在智性的大旗下千帆竞发,万马奔腾,曾经一统天下的把每一篇散文当作诗来写,“讲真话”“真情实感”理论,在实践中,望风披靡。这一切就迫使散文在理论上更新,突破狭隘“审美”框架,“审丑”和“审智”范畴应运而生。诚如我在1980年为朦胧诗辩护所写的那样,“在艺术革新潮流开始的时候,传统、群众和革新者往往有一个互相摩擦、甚至互相折磨的阶段”⑥。余秋雨的出现引发的长达十年的争论,尽管参与者动机和水准不一,但仍不失为散文史面临从审美到审智的历史转折关头的一次会战。
  余氏散文在自然景观面前不像抒情审美散文那样一味被动描述、赞叹,而是精选有限特征,结合与之相联系的人文景观的有限特征,进行双向的互动的阐释。他就这样创造了一种“人文山水”的智性话语。例如,对于三峡,在人文景观中,他只选择了李白的《下江陵》和川剧《刘备托孤》,而在自然景观中,也只选择了滔滔江流,而且仅仅是声音,其他的一概舍弃。就在这样虚化的想象中,凭着他的智慧,将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历史人物放在了对立统一之中:白帝城本来只有两番神貌,两个主题:诗情和战火,对大自然的朝觐和对山河主宰权的争逐。然后把它和三峡结合为统一的有声有色的意象,说三峡的“滔滔江流”就是这“两个主题在日夜争辩”。这里当然有抒情,而且还是激情的想象(滔滔洪流是争辩),但是,抒情却是在智性的概括(两个主题,两番神貌的对立统一)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这样余秋雨式就为中国当代散文创造了前无古人的智性话语。他的气质显然是多情的,并不缺乏诗意的激情,他的教授生涯为他准备了长足的知识储备。这就使得他能潇洒自如地在一个自然和人文交织的景点上,把诗性的激情和智性的思考结合起来,那些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最成功的散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其构思不是像流行的散文小品那样,以单纯的追随对象取胜,而是以大开大合的智性概括气魄取胜。他的智性概括力,使他能把看来是毫无联系的多元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景物,联系成一个统一的主导“意象”,如果纯用抒情,没有什么人会想得出来,把满清一代的历史集中在承德山庄的意象上:“它像一张背椅,在这上面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这个意象中固然有抒情的成分,但是更主要的是思想的魄力。抓住这个意象,余秋雨把纷繁的历史文化信息,以他强大的智力划分成两个方面,而且交织起来。一是,清王朝的统治者的文化人格,从雍容大度、强悍开明,到懦弱狭隘;二是,在承德山庄和颐和园的意象对比中,把汉族知识分子从对于清王朝的拚死抵拒,到王国维的“殉清”凝聚成一体,从而揭示出潜在的非常深邃的规律:在历史大变动时期,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根源:“文化认同的滞后。”几乎每写一篇较大规模的散文,都是对余秋雨的智性和才情的一大考验。他最害怕的就是,丰富而不能统一,也就是他所说的“滞塞”,或者强行统一,就叫“搓捏”,通俗一点说,也就是牵强。有时,才高如余秋雨,也未能免俗,显得有点牵强,例如用“女性文明”和“回头一笑”,来笼括海南上千年的历史文化。这也是他自己常常引以为戒的。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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