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从文体的失落到回归和超越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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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种意义上讲,余秋雨是生逢其时,这就是说,他在中国当代散文陷于抒情审美,落伍于诗歌小说、戏剧的审智的历史关头,对抒情的封闭性进行了历史的突围。他的功绩,就是从审美的此岸架设了一座通向审智的桥梁,但是这座桥是座断桥,他不可能放弃审美和诗的激情,去追随罗兰•巴尔特《艾菲尔铁塔》、博尔赫斯的《沙之书》营造不动情感的后现代的智性,他更不是南帆,不可能撇开情趣,更无法把无情的理性变为艺术的可感性。因而他只能把现代散文,把南帆、也斯(香港作家)、林耀德、林彧和罗兰•巴尔特、博尔赫斯当作彼岸美好的风景来观看,同时也为在气质上和才华上能达到彼岸的勇士提供已经达到河心的桥墩。
  受到余秋雨的艺术成就的吸引,一系列不乏才华的作家,如过江之鲫,成为他的追随者,如,梁衡、王充闾、朱以撒、李存葆等等。除了朱以撒作为书法家,其书法史的修养,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故得心应手,很少“滞塞”之痕迹,其他追随者,往往情智难以交融,甚至情智“两张皮”的现象比比皆是。如,梁衡全凭二手材料,从居里夫人到伽利略,从周恩来到瞿秋白,从辛弃疾到李清照,如此跨度的人文历史大大超出了他的才情和智力。知识性的罗列,常常使人想起新闻记者笔法,而且,不免有“硬伤”,例如,伽利略的比萨斜塔自由落体实验,是根本没有自然科学史第一手阅读的明证。⑧与之相联系的,是许多作家笔下的历史人文知识,并未得到个体心灵的同化,缺乏个体文化人格的自觉建构,故硬性“搓捏”,缺乏统一的生命。以历史资料的被动堆积掩盖主体情智的贫弱,实际上造成了和“滥情”同样令人厌倦的“滥智”。青年评论家谢有顺称之为“知识崇拜”。要害是,所滥之智,实质上,并非自我独特之智,而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图解。“多数历史文化大散文,都落到了整体主义和社会公论的旧话语制度中,它无非是专注于王朝、权力、知识分子、气节、人格、忠诚与反抗,悲情与沧桑之类,并无多少新鲜的发现。”⑨这是谢有顺对卞毓方的批评,拿到梁衡等等作家那里亦良可借鉴。
  非常吊诡的是,追随余秋雨思想和才力不逮者,频频获奖,溢美有加,冠盖相倾,有权则灵,而余秋雨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遭受到惨烈的围剿,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大大小小的报刊上批判文章铺天盖地,其用语之恶毒,逻辑之野蛮,痞气与冬烘气竞逐,传媒与意气合谋,最为严峻的时候,把余秋雨的散文和妓女的“口红”和“避孕套”联系在一起,甚至“审判”余秋雨,罪名是“文化杀手”,“败坏”了中国散文。①一时间,一种“世人皆欲杀”的氛围赫然笼罩在余秋雨头上。传媒批评的商业恶性炒作的凶险的潜规则,余秋雨所谓的“小人”作祟,再加上余氏的某些人格弱点,都是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某些有识者对散文艺术历史发展的滞后的焦虑。
  文学发展到20世纪中期,在西方,浪漫主义抒情已经被视为反讽,现代派文学的冷峻,放逐抒情,成为前卫潮流。就是幽默,在西方,也都成了表现人生荒谬,生存困惑的黑色幽默。在中国,在其他艺术形式中,超越情感的智性的旗号,层出不穷,流派更迭,花样翻新,大有把西方200年文学流派史浓缩在20年中之势。特别是诗歌,早在“五四”时期就有了象征派,30年代就有了现代派,新时期又有朦胧诗、后新潮、非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等等,而散文却一味浪漫,到了90年代,仍然没有突围的动静,连个现代(派)的风声都没有。余秋雨作为旗手,虽有智性,然而抒情,而且是激情却有泛滥之势,出于滞后的焦虑,一些前卫评论家,尤其是在理论上和艺术上有前瞻性修养的,不能克制情绪,一见余秋雨比较抒情的句子,就觉得浪漫得可恶。其实,对余秋雨持严厉批判态度的智者,如果能对余秋雨的某些人格弱点有所宽容,从散文与西方流派的关系来看,就可能发现他超越任何外来流派的横向移植,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提供了最可贵的本土性的原创。
  
  七、南帆:“审智”散文的历史性崛起
  
  虽然余秋雨取得了对抒情诗化封闭性的突破,然而,他的抒情成分仍然很强,距离郁达夫的“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还有很大的距离。对余秋雨来说,完全摆脱抒情诗化,几乎等于失语。这说明,散文走向智性,是有难度的。“五四”时期,周作人在《美文》中说:“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把散文和理论文章的界限降到了最低限度:“只要真实简明就好。”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从理论上取消了理性周密与审美/审智的逻辑自由之间的矛盾。符合这种观念的作品直到新时期仍然存在,那就是邵燕祥、潘旭澜、周国平那样的散文,既没有考虑到智性话语的艺术转化,也没有为幽默感留下一点空间。这就造成了中国现代和当代散文史上特殊的现象,要么是有智,而且是宏大的智慧,而缺乏感性的审视(这就是我们不把李慎之气壮山河的大作列入散文范畴的原因);要么是停滞于滥情,智性空缺。其实,在中国现代派新诗中,超越感情,从感觉直接抵达智性,不但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中,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最迟50年代,就已经解决了。
  南帆在90年代所开拓的,正是在中国当代散文史上横空出世的“审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营造了南帆式的话语和特殊的逻辑。除了由于他个人的才华,还因为他的历史渊源几乎与所有的中国现代散文家不同,他既不是来自明人小品的性灵,也不是英国的幽默,而是从法国人罗兰•巴尔特和福柯那里继承了“话语颠覆”和“思想突围”,把理性话语加以脱胎换骨,转化为审智话语。使他崭露头角的是90年代初出版的《文明七巧板》,其第一篇《躯体》蕴含着他的美学纲领。他说躯体是自我的载体,个人私有的界限,传统文化总是贬低肉体而抬高灵魂。他作翻案文章说,实际上,肉体是更加个人化的。肉体只能个人独享,不能忍受他人的目光的和手指的触摸,而精神可以敞开在文字中,坦然承受异己的目光的入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躯体比精神更为神圣”。只有爱人的躯体才互相分享,互相进入肉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情确属无私之举”。这里的“神圣”“无私”其原本意义大部分被颠覆、解构的过程,又是新意义的建构的过程。在颠覆和建构的过程中,不仅仅是智性的取代,而且挟带着感性的“陌生化”(或者用我的话来说,“变异”)的效果。这使得他的话语和幽默和抒情都拉开了距离,又自成一格。
  他虽然是以智性的分析为主要手段,但是,往往在关键的时候,摆脱智性的严密,发出一些任性的、“不智”的话语。例如,从纯粹的智性来说,爱人、情人,允许对方共享肉体,是无私的、神圣的,这样的说法,就并不是客观的、全面的,而是相当片面的、任性的。肉体的共享,还有绝对自私和不神圣的一面,被南帆略而不计了,由于其隐蔽性,读者和他也达成了一种临时的默契。这就意味着认同“不智”。智性与不智的统一,保证了南帆式的智性话语具有了“审智”的性质。但是,这种默契的暂时性南帆不放心,他一有可能,就要以回到日常感性话语中去作智性逻辑更高层次的阐释:一旦爱情受到挫折,躯体就毫不犹豫地恢复私有观念,“他们不在乎对方触碰自己的书籍、手提包或者服装。”在争吵时一旦触及躯体,就会尖叫起来:“不要碰我!”如果没有了情感,却仍然开放躯体,“这意味着对于躯体的不敬,乃至亵渎——人们正是因此谴责了娼妓行业。”临时的、陌生化的感性话语就在这新的层次上普泛化了,审智化了。不但增强了感染力,而且增加了其理性的深刻性。南帆就是这样在反复的颠覆和建构中构成自己的审智话语世界。
  南帆和余秋雨的关注点本来是两个世界,但近来,南帆开始关注历史。他不像余秋雨那样从历史人物中获得诗情与智性神圣的交融,他冷峻地质疑神圣中有被歪曲了的,被遮蔽了的。他以彻底的话语解构和建构的精神来对待一切历史的成说。在《戊戌年的铡刀》中,他并不像一些追随余秋雨那样的散文家那样,把全部热情用在林旭这个烈士的大义凛然上。也许在他看来,文章如果这样写,就没有什么散文的智性了。南帆更感兴趣的是,历史的主导价值如何掩盖了复杂的真相:一旦从林旭身上发现了历史定案存在着遮蔽,他就有了审智驰骋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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