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从文体的失落到回归和超越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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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幽默散文已经达到了艺术上丰收的高潮,王小波的深邃而佯庸,贾平凹大智若愚的豁达,刘亮程似乎冷漠的平静,鲍尔吉•原野的急智和悲悯,舒婷善良的挖苦,于坚的深刻的反讽,自我调侃中的愤激,孙绍振的悖谬术,歪理歪推中有深刻的文化思考,在荒谬中见深刻,可谓异彩纷呈,风姿各异。①
  
  打破抒情散文一统天下的局面的,的确并不是那些专门从事散文写作的人士,而是一些从诗歌和小说和理论领域来的“入侵者”。除了贾平凹、汪曾祺、王蒙、舒婷、韩东、王小波、张洁乃至剧作家魏明伦、沙叶新,甚至画家黄永玉都纷纷排闼而来,幽默散文的成就可称蔚为大观。于诸家中,孙绍振的幽默感在演讲中发挥最为自由:
  
  在《水浒传》中英雄是仇恨美女的,《西游记》有所不同,它所有的英雄,在女性面前都是中性的,英雄无性,这是中国古典传奇小说的一大特点,和西方的骑士小说中英雄以崇拜女性为荣恰恰相反。唐僧看到女孩子,不要说心动了,眼睛皮都不会跳一下的。在座的男生可能是望尘莫及吧,因为他们是和尚啊,我们却不想当和尚。孙悟空对女人也没有感觉。沙僧更是这样,我说过,他的特点是,不但对女人没有感觉,就是对男人也没有感觉。(大笑声)不过唐僧是以美为善,美女一定是善良的,孙悟空相反,他的英雄性,就在于从漂亮的外表中,看出妖,看出假,看出恶来。可以说,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假,以美为恶。你越是漂亮,我越是无情。和他相反的是猪八戒,他对美女有感觉,一看见美女,整个心就激动起来。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真。不管她是人是妖,只要是漂亮的,就是真正的花姑娘,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口中念念有词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大笑声)他是中国古代传奇小说中,唯一的一个唯美主义者。(大笑声)三个人,三种美学原则,在同一个对象(美女)身上,艺术冲突就发生了。①
  
  即使学术问题,他也能够亦庄亦谐,妙语如珠。人称此等散文为演讲体散文。
  舒婷以惯于抒情的诗笔写幽默散文,明显是迎着难度挑战,抒情的美化和幽默“丑化”属于不同的美学范畴,二者的矛盾在舒婷那里达到了得心应手的交融。舒婷的诗是以心灵的纯洁化著称的,而幽默散文以自我贬低见长。她的幽默,从自我方面来说,交织着自嘲和他嘲,反讽和调侃,任性和耍赖,尖刻的挑剔和尽情的夸张等等。对被她调侃的朋友、亲人来说,则显示了对她的宽容和姑息,无奈和欣赏,不认真的佯嗔和自作聪明的傻气。她不像一般幽默散文以单纯的“丑化”来表现自己的谐趣,而是在“丑化”中美化着亲情和友情。她的朋友,一个不乏幽默感的作家(据说是张洁)对她的幽默说了一句相当中肯的话:“舒婷,你把我挖苦得好不快活!”她用幽默语言创造了一个自由的、任性的、不管多么调皮都会受到朋友和亲人赞赏而原谅的真诚的情感氛围。在任性地“丑化”甚至是漫画化的笔墨中,她幽默的“丑化”与诗意的美化互为表里,也许可以把它命名为“抒情性幽默”。
  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抒情幽默,作为一种追求,并不只限于舒婷,至少周晓枫可以与舒婷异曲同工。
  贾平凹的幽默自然有与舒婷相通的方面,那就是他的自我调侃,但是,他比较舒婷更加“不怕丑”。他在《说话》中,尽情地暴露自己说不好普通话而自卑,夸张自己的狼狈,坦言自己努力学普通话的目的,是出于虚荣(担心自己说话与新安的金牙不配,又怕不能讨好女朋友)。实在学不好,又阿Q式的自我安慰(“毛主席都讲不好普通话”),还不过瘾,又坦然暴露自己学普通的动机不纯(“学不好普通话,就不去见领导,不去见女人”)。最生动的是,说自己虽然说不好普通话,但可用家乡话骂人,骂得很顺畅,露出一副自得的、傻呼呼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是和舒婷一样的自我调侃,表面上是“丑化”自我,深层则表现自己的坦荡和率真,这里有极度夸张的自我贬低,为的是营造成显而易见的荒谬。荒谬,就是假定,就是虚感,读者就在假定的虚感中和作家不言而喻的逻辑的反面猝然遇合,会心而笑,绝不会拘泥于“真情实感”论,去怀疑贾平凹的人品。当然,贾平凹与舒婷毕竟有所不同。那主要是他即使在最为轻松的时候,也不能忘怀生活的严峻。在《说话》的最后,贾平凹这样说: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来时,我只能沉默。
  
  贾平凹的个性毕竟和舒婷不同,就是在调侃中,也不忘戒备,对“滚滚流言”设置心理防线。当读者正和他会心而笑之时,他敢于突然收敛起笑容。从这里可以感到,贾平凹的幽默比之舒婷不但深厚而且丰富。在他的小说《废都》里,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到一些接近黄色的幽默,而在他的某些散文中,又有一些接近黑色的幽默。如,他的《听来的故事》,把《世说新语》中周处暴害乡民为邻里所痛,与山上虎与水中蛟并为“三害”,有人建议周处除虎杀蛟。入水三日三夜,蛟乃得杀。乡里皆谓周处已死,热烈庆祝。周处出水,得知自己为乡里所痛恨,乃洗心革面。而贾平凹却把这则故事改编为:
  
  英雄苦战七天七夜,提着龙头回来了。村人设下酒宴款待他,英雄喝下那壶酒,又问还有什么祸害只管说罢,英雄就是为民除害的!村人说:“是还有一个祸害,如果消灭了就天下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疑惑不解:“怎么是我?”村人说:“因为你是英雄啊!”英雄低头想了想,站起来要离开这个村庄,但刚一迈步,却一头栽在地上,气绝身亡。他喝下的酒里早放了毒药。
  
  英雄即使为俗人冒险除害,俗人仍然要他于死地,这种恶毒的幽默,只有身心受过重创的人,思想深邃的人,才可能有的,是舒婷这样单纯的抒情女诗人所不可能想象的。从贾平凹看舒婷,就觉得舒婷生活得太舒服了,心灵太透明了,才这样耽溺于婆婆妈妈的调笑。从舒婷看贾平凹,就觉得他心里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黑暗。贾平凹的笑,有时,是不是有点“冷酷”?
  同样是小说家,汪曾祺的幽默又和贾平凹不同,他的幽默带有某种超然的姿态。也许在他看来,就是贾平凹、舒婷这样的幽默,还失之于急迫,汪先生追求从容不迫,雍容大度,如不食人间烟火。在《跑警报》中,写的是血肉横飞的战争环境,却超越了痛苦,全力检索诸多趣事,津津乐道,超然得有点令人担心他的“不在乎”是否达到了没良心的程度,但是,这恰恰是其用笔之险,最后,露出在谐趣横生的“不在乎”中,对于日本侵略者的凶残,透露出在儒道合一的深厚哲学底蕴中升华出来的坚韧不拔。
  
  五、情智交融的幽默
  
   1933年,幽默散文发生论争,郁达夫写了《文学上的智性价值》。提出散文幽默需“以先诉于智,而后动及情绪者,方为上乘”。郁达夫长期强调散文的评论均以个人、个性为准则,在这里,他提出个人、个性需有一种约束,那就是“智的价值”。他甚至断言:“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难能可贵的是,他指出智的价值,并不等同于理性价值和实用价值。他明确说智的价值“不在解决一个难问题(如国家财政预算书之类),也不在表现一种深奥的真理(如哲学论文之类)”,“而是要和情感的价值和道德的价值等总合起来”②,范培松把他的这种观念归结为“‘情’‘智’合致”,是很有见地的。③郁达夫此文显然意在对周作人的抒情叙事论加以补正。这是郁达夫对“五四”散文理论建构作出的重大贡献。这个具有原创性的宝贵命题把长期遭到忽略的智性提上了散文文体的纲领性前沿。联系到周作人的抒情,和他的英国幽默,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三个要素:抒情、幽默和智性,已经全面亮相。实际上,智性在散文中的渗透,不但在“五四”时期,而且在“语丝”散文中早已比比皆是。郁达夫不过是把经验提升到理念,力图改变理论落后于创作,能够充分阐释创作经验而已。可惜的是,这个含着天才的直觉的理念,迟至80年代中期,也没有引起起码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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