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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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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翔鹤(1901—1969),四川重庆人。一九二〇年入上海复旦大学外语系学习,后转入北京大学。一九二二至一九二五年间参与发起组织浅草社和沉钟社,开始发表作品。一九二七年起任教于山东、吉林、河北等地。抗战爆发后到成都,曾参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领导工作多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不安定的灵魂》《在阪道上》等。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历任川西文化厅副厅长、川西文联副主席、四川省文联副主席。一九五四年到北京,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古典文学部副部长兼《光明日报》专刊《文学遗产》主编。后期致力研究,创作较少。曾拟将庄子、屈原等十二位文化名人的故事写成短篇小说,后仅完成《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自一九六四年起受到批判,一九六九年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广陵散
  
  一
  在魏朝最末一个皇帝,少帝曹奂的景元二年(公元261年)的某一个初冬早晨,当时被称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同他十三岁的女儿阿凤,八岁的儿子阿绍和婢女阿勤,正在他住宅外院里打铁。这个小小的铁工场,就设在那棵枝条茂密,绿荫几乎遮遍着半个院子的巨大的柳树下面。铁砧墩的旁边不远就是一口深井。井旁边有个石水缸,正好作为打铁时“淬火”或“退火”之用。一到夏天,嵇康还喜欢将井水汲了起来,灌注到那围绕着大柳树的沟渠里去。这一泓清汪汪的沟水,使人看了觉得十分凉爽。而烧铁炉和附带的一个鼓排(风箱),以及煤滓铁块、大锤小锤等物,统被安置在靠柳荫的一个墙角落间,上面还搭有席篷,看来倒有点像间小屋子。
  时间虽然已到初冬,但洛阳的天气却并不怎样寒冷,柳树也还没有脱叶,因此嵇康此刻只露髻、短褐、马裤、赤脚草履,正挥动着大锤,在被阿凤用长铁钳子紧紧夹着的一块红铁上,一锤一锤地直打了下去。在起初几锤,铁花子还几乎如浪涛般飞奔四散,不过愈到末后,铁花子便愈加减少了,嵇康的锤下得也并不如以前的有力。这时阿凤才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怎样,不行了吧?我就是在开头的几大锤上,特地需得人帮忙,并且也就只有觉得开头的几大锤有意思。阿凤,你看,这有多好啊:铁滓子好像流星一般四下乱溅,这一锤一锤的,简直就像打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一样,多有意思!阿凤,现在好啦,你站过一边,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打吧!”
  嵇康说罢,便将阿凤手中的铁钳子接了过来,另外换上一个手锤,自己一下一下地继续去打那块已不大冒火花的红铁,看来他是想把这块铁打成一个锄头的毛坯子。阿凤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父亲的动作,有时用手去拢一拢自己额上掉下来的头发,或者擦一擦汗珠。这个发育得比她实际年纪还要健壮高大的女孩,身材的窈窕均匀颇有点像她的母亲,可是因为自来就娇生惯养的,所以在神气上却总不免要时常带着几分娇纵直憨之气。但对于打铁,她倒也很感兴趣,算得是嵇康的一个好助手,不过体力有些不及阿勤罢了。
  “姐姐,你去看看,阿勤总是爱在炉子里边乱翻乱抄的,她动得,就不许我动!向家叔叔又不来,他来了就不要阿勤管啦!”阿绍走了过来,面带严肃地说。这个身穿绀青色绢袄子的八岁小孩,头上梳着两个丫角,平时总不大轻于言笑,身体却并不比他姐姐健康。他脸色有点苍白,而且经常带着一种严肃而又很自信的表情。因此,全家人都叫他“小大人”。
  “好啦,好啦,不用你管,你去玩吧。”嵇康扬起头来说。
  “真是,阿秀叔叔许久都不来啦,讨厌!……”阿凤说时,还用娇憨的语气“呸”了一口。
  “这不好。小孩家可不准这样!拿去,换一块新的来。不要紧,没有阿秀,我们也可以办得了!”嵇康认真地说。
  于是阿凤便将那块现在已经发黑的铁夹了过来,送到火炉里面,去换阿勤已经烧好了的另外那一块。
  他们父女和站在炉边烧铁的婢女阿勤,就像这样地继续工作着,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之后,大家都静默无声,严肃而且兴味盎然。这其间,只偶然可以听见从嵇康口中发出来的嗬嗬的声音。这就算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种表情,而且也算是他对于铁和火花的一种礼赞!
  关于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爱打铁的特殊嗜好,在当时国都洛阳城,特别是在诸名士中间,固然早就流传开,而且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了。不过流传得最快,而且被当时人视为美谈的,却在嵇康与贵公子钟会两人之间的关系上。据说有一天,嵇康正在家里打铁,他的好朋友向秀还在一旁“鼓排”。这时正为大将军司马昭所宠信的贵公子钟会便带着一大批宾从,声势煊赫、人呼马拥地到嵇康家里来了。他本来是想来同嵇康交朋友的。不想嵇康却毫不理睬他,竟至旁若无人似的各自挥锤不顾。向秀也仍旧鼓自己的排,同嵇康一样连头都不抬一抬。
  等到钟会碰了一鼻子灰,起身要走时,嵇康才忽然问了他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那个来客也回答得很好:“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以后,他们两家便再也不曾见面,大约算是绝裂了。
  “了不起!这一问一答都很好,真可谓一语破的,旗鼓相当,盛名之下,话不虚传啊!”
  “也只有像嵇叔夜这样的名流,才敢于得罪钟会这样的当权得势的阔人啦!一般人哪里敢呢!”
  “打铁不好,这很有失中散大夫的身份。而且也因此会得罪人。”
  “他们两家不会因此便‘兴怨’、‘修怨’吗?嵇中散也太纵情任性啦,予人以难堪,这实在是太不应该的。”
  当时洛阳城里的人们,就这样纷纷评论着这个在嵇、钟两人之间所发生的特殊事端。
  
  二
  就在这同一年当中,在嵇康的生活圈子内,又发生了不少对他具有深刻影响的事情。比如说,与他“著忘言之契”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因为他自己由吏部郎转升大将军门下的从事中郎、散骑常侍,而正式向大将军司马昭推荐嵇康去代替自己以前主持选举担任过的吏部郎的职务,这件事使嵇康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十分愤慨。由于一时的激动,他在知道消息之后,于一夜间,便奋笔直书地写了一封长信给山涛,用以表明自己的“不堪俗流”,和自己对于做吏部郎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的情况,而且在信末还怨愤地同山涛绝了交。这封信的后果,由于他平时行事的任情而动,只求合乎心之所安,当然是不曾预料到的。不过其“甚不可者”的第一条,有这样的几句:“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其意是专在指大将军司马昭而言,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倒也十分明确。而且近十多年来,自从邵陵厉公(曹芳)嘉平元年起,中间经过高贵乡公(曹髦),一直到现在少帝(曹奂)的景元二年,哪一个皇帝不是由司马氏一手拥立,又一手废掉呢?特别是到现在,大将军更比他的父兄司马懿和司马师还要跋扈,其不臣之心,简直是尽人皆知的了。而且最近,他又新近封晋公,加九赐,任相国,眼见得不久便会有“非常之举”,曹家的天下,大约就快要保不住了。当然,在这十年三帝的中间,也不是没有忠于魏室,起来诛奸除暴,反对司马氏专政的将领,例如太尉王凌与兖州刺史令狐愚,扬州都督毋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以及以后的征东大将军诸葛诞等人,就是因起兵而先后一个一个被司马氏父子杀戮掉的。而在这些人当中,毋丘俭还同嵇康有过交情。因而,这些事变便不能不对嵇康有着深刻影响。于是他平日的那种“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想要“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平静胸怀,就再也不能保持了。同时他对司马氏一家的反感,也一天一天地愈加强烈起来。他之所以写那封信去同山涛绝交,一方面是表示他对山涛想要拉他加入于司马氏一伙的不满,一方面也是对山涛党与司马氏的不满。
  “欺人孤儿寡母以篡夺天下,实在不是大丈夫所当为!”像这样,正不能不是此刻嵇康暗地里的一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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