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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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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平日的习惯,向秀每隔上三两天,总是要来同嵇康打一次铁的,因为他也有爱打铁的同样嗜好。不想近些日里,他忽然不来了,这使嵇康全家都不能不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孩子们更时常地念叨着他们的向家叔叔。不过有一天的下午,向秀竟又飘然而来了。从外表上看,他还是那样的脚登丝履,头戴折角巾,身穿月白色的袍服,显得格外的风致翩翩,身无点尘。一进门来,他便拉着阿绍的手往里面走,口里仍像往日般不住地叫着:“阿凤,阿凤,我来啦,还不出来!”
  嵇康的一家人,一见了向秀,都是那样的喜欢和兴奋,大家全用笑脸欢迎他。就连平日态度严肃、言语不多的嵇康,脸上也露出一丝丝如长兄见着小弟弟般的慈蔼柔和的笑容来。
  “请坐,请坐。为什么长久不来了呢?今天真正难得,贵客临门!”被朝廷封为长乐亭主的嵇康的曹氏夫人也走了出来,对向秀这样说。
  “主嫂,你好!不看见你们真正想死我啦!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多日不见,还不来执一执手吗?”
  “叔嫂不通问,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难道连这一点礼法,你都不愿意遵守了吗?”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仍旧将她那因经常做家务事而显得有点粗大的双手伸了过去。
  “礼法,礼法,叔夜,你说说看,礼法可是为吾辈这样人而设的?主嫂?亭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叫才合适啦。”向秀还是执着她的手含笑调皮般地问。
  “管他呢,随你的便吧。反正是些讨厌的名物儿。如果能不这样地叫岂不更好?”嵇康笑着回答说,同时皱了一下眉头。
  向秀同嵇康在长榻上坐下了。嵇家的两个小孩一边一个,倚靠在他们的身边。
  嵇康的住宅,共有三层,在洛阳城里只能算是中等以下的官员住宅。第一层即一进门有一棵大柳树和打铁炉的那个院子,并无房屋,只是一个空院。穿过一间从前是间大厅,而现在只用来堆存杂物的房屋,才是内院。内院的院落里直立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身亭亭如盖,覆盖着了整个的院子。在树根和石台阶的沿缝里还长满着石菖蒲、书带草、虎耳草、铁线草和苔藓之类的东西,映得满阶庭都碧绿碧绿的,显得十分幽静。再走上几级石阶,便来到嵇康和向秀他们聚会的厅室里了。
  作为嵇康招待客人、弹琴饮酒、吟啸赋诗之所的这间厅室,面积相当大,但陈列着的什物却并不多。只地下铺着草席,一个长榻,靠后屋正中放个三折屏风,在素绢的屏?上,还画着有为当时人所崇敬的两个古代隐士荣启期、绮里季等人的故事画。长榻便被安放在这屏风的正当中,榻上铺着一片青毡,两头各放着一个衣桁。一张嵇康朝夕不离的七弦琴即用玄色的绢囊来装着挂在衣桁上面。此外,靠着右壁还放有一个“独坐”,但在独坐上却满堆着简策、卷轴,看来是不大预备来坐人的。左侧有个竹橱,里边放有茶药和一些青瓷茶具。茶铛药炉紧靠橱边。从这里便是通到后院去的侧门了。
  此刻嵇康和向秀都已脱去长袍,只各自露髻、短褐、盘腿地靠着“隐囊”,坐在长榻上。一会儿阿勤便将一个高足承盘托了出来,放在长榻上面了。嵇康的夫人接着也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秀美约有三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皮肤洁白,身材婀娜健康,明目、修眉、皓齿。只脸型有点扁圆,颧骨也嫌略有点高,这与她脸上半部的韶秀之气好像有点不大相衬。所以与其说她美,倒不如说她俊要合适一些。大约因为要招待如像向秀这样一位平时总是赞美她的客人的缘故吧,她在后面已不觉装饰了一番:她头梳双鬟纟介子髻,上绾白玉钗,脚登细草履,上穿紫丝布的绣襦,下配杏黄色的复绮裙;脸上也已薄施粉黛。她将承盘内的两个羽觞注满酒之后,正预备要走开,可是向秀却将她阻止着了:
  “主嫂,你不也来坐坐吗?你知道,主不尝客是不饮的。”
  “曹,你也来坐坐,阿秀又不是外人。”嵇康也接着这样说。于是他们三人便在长榻上面各据一方坐下了。两个小孩拿了承盘内的一个黄柑,各自跑开。
  “这一向看不见人,你是在埋头注解你的《庄子》,还是到别的什么好地方游盘去了呢?”嵇康向客人举了一举杯,喝下一口酒,这样意味深长地问。
  “回怀(县)去了一趟。正打算在家里安静一下,把那总也注不完的《秋水》《至乐》两篇注了出来,可是又听见了一些闲言杂语从洛阳传来,于是便再也坐不住了。回来后,又首先去拜访了一次山巨源公。”
  “是不是大家都在谈论着我同他绝交的事情?其实这又哪里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生当这种‘季世’,如我辈朋友之间,合则来,不合则去,只要大家各行其志,心不存乎矜尚就得啦,又何必求之于形迹以内呢?”
  嵇康虽然说得那样的从容,但在他广颡朗目,既高亢而又俊爽的脸上却不禁露出一种严峻的神色来。
  “主嫂,一到你们家里来,我就有些‘酒渴’,你让我多喝上几杯好吗?”很显然,向秀是想将气氛冲得更和缓一些。
  “你喝吧,有的是酒。这是??,还有荥阳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你喝吧,家里样样都有。这鹿脯和松子都是从邺中得来的。你尝尝看,风鸡我看也好像不错。”曹氏夫人一面举箸劝客,一面更不住地替客人斟酒,而向秀也一直不停杯地喝了下去,好像真正有些酒渴。
  “酒渴,渴饮。‘饮客’客饮,一切岂不都是一样?岂不都只说明一个‘且趣当生,奚遑死后’的旨趣?”嵇康接着也很有风趣地说。
  “叔夜,你以为山巨源做了大官就变得不同了吗?其实并不这样。他个人意趣还是流连在披襟解带,一觞一咏之间呢。前天我们两人就一同喝了个痛快。”
  “你真是个‘饮客’呀!他怎么样?一定生了我的气了吧?”
  “不呢,他才不生你的气呢。当然,自从他做了大将军府中的从事中郎以后,门庭间显然大变了:简直是车马盈门,兵卫森严。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一个大将军从事中郎的职位,在门口就可以排列起‘?戟’来?这样做,听说还是大将军亲自下的手令。”
  “不谈这些,很没意味。你还是谈谈你们一觞一咏的情景吧。山巨源是不是还在吟咏他‘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几句呢?”
  “不!这一次他咏的却是你的那封绝交书呀!他念过几句就举起杯来说,真是妙文,绝代妙文,来,且尽此一觞!他念,我听,我们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简直喝他个块然木然,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
  “念到‘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这句时,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在骂他了?”嵇康意味深长地问,同时还眨了一下眼睛。
  “不,不。适得其反。他认为这是你在对他过分的称赞。他说,旁通意即渊博,多可而少怪,意即宏大,单凭这两句,你就够得上他的一个知己了,值得满引一觞!叔夜,你说说看,你的真正意思是否是这样?”向秀一气说完之后,真的自己又喝干了一杯。
  “哎,阿秀,阿秀,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山巨源这样对于我,真太叫人难以为怀了呀!不过,我做事总是从不后悔,主张人不应当生‘悔吝之心’的。这封绝交书我是写过了,当然也决不后悔。不过其中的意思倒并不在对于山巨源,而是因为我自己的不堪俗流,怕滚入漩涡中去,自己在发自己的牢骚。写信给山巨源,只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像这样的事情,依我想,山巨源一定是能以体谅的。哎,阿秀,这个洛阳城,我想我是再也住不下去啦,……真正太没意趣!”嵇康感慨不胜地说着,不住地连连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而且还用手频频去拈理着自己那并不太长太多的胡须。这是他的一种习惯,随着便要把发髻打散开来,让自己松散松散。关于这一点,曹氏夫人知道得很清楚,于是她便赶忙动手去解开嵇康的头发,同时还替他把头发整理了一下。
  “是的,太没意思。目下的时事,可真也不太美妙呀!昨天山巨源告诉我说,何曾在大庭广众间还面辱过阮嗣宗一次。他直接指着阮嗣宗的鼻子说,‘卿恣情任性,败俗之人;如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之徒,何可长也!’而且后来又对大将军说,‘阮籍如此放荡,轻视礼法,何以训世?’幸亏大将军认为阮嗣宗是‘度外人’,应当加以宽容,不然,阮嗣宗可就会很危殆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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