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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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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白布小褂,青布裤子的小孩,一蹦一跳地从后面跑出来了。这个孩子八岁左右,皮肤黑黑的,全身胖乎乎的。“呀,我知道,我知道,爷爷昨天又去庐山来着。总不带我去,我不答应。”他边说边扑到陶渊明的怀里来,用手去摸摸陶渊明的灰白胡子。“你走得动吗?我去的时候还是西头的王家叔叔用篮舆抬我去的,回来自己走,可就不行啦,二十多里地就一直走到天黑。”陶渊明边说边抓住孙儿的两只小手,不让他去弄乱他的胡须。“我走得动,走得动,等下一回,你一定要带我去,我跟着你篮舆走,一大步一大步地跨。”“小牛,你等不到。以后恐怕我就不会再去庐山啦。哎,不会再去啦!”“干什么不?我就一个人也要去。庐山真好玩儿。我就喜欢摸小和尚的脑袋。我摸他们,他们也摸我。上回我还同他们捉蜻蜓来着。真好玩儿。”“嗯……”陶渊明觉得对孩子简直无理可说,便只得这样嗯了一声。
  “哎,小牛,快下来!我不告诉过你,爷爷乘不起你吗?还是那样不听话!”这时那个陶渊明的小儿媳妇已托着一个茶盘走了出来。她约有三十岁左右,身体壮健,足穿草履,身着青衣,发髻绾得高高的,眉目间颇带一点秀气。她一面嚷着,将茶盘放到矮矮的小白木几上,便动手去拉那个淘气的小孩。“不要紧,还乘得起,就让他这样吧!”陶渊明摸着小孙儿头上的两个丫角爱抚地说,同时又抬起头去望了儿媳妇一眼,在他黑瘦清秀的方脸上不觉已露出了一点笑容。“这是南山上刚才摘下来的秋茶,昨天夜晚才炒好,请爷爷尝尝,看可合口味?”她恭顺地说了,随即斟出一杯碧绿的茶水递给陶渊明。“给我喝,给我喝……”孩子又在撒娇了。“好,好。我们大家都喝。媳妇,你辛苦,也来喝上一杯。”陶渊明一面给孩子喝茶一面要媳妇再去取个杯子。“我不忙。昨天爷爷那样晚才回来,可把您累着了?要早知道您在庙里只坐一会儿就走,那便不该把篮舆打发回来了,老年人哪里走得了这样多的路!”“不,不,还可以。阿通呢,下田去了吗?”“哪里,他还睡着呢。稻子一收上坡,他就该睡懒觉啦。有事吗?我去喊他。”“没事,没事,让他睡着吧。年轻人能睡得着觉总是好的。”陶渊明说到这里蹙起眉,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又是觉得腰有些发痛了。
  这个媳妇仍然在陶渊明身边站着没有走,似乎尚有所待。陶渊明又抬起头来疑问地望了她一眼。“昨天下午爹来啦,他还等了你老人家半天呢。”她关心地说。“找我可有事情?”“他把您的诗稿都拿走了。”听到这里,陶渊明在心内不禁也为之一惊。他间歇了一会儿才又追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拿去做什么用呢?”“据他老人家说,他找到一个什么字写得不错的书手,打算把您的诗拿去重抄一遍,装订起来,以留作传家之宝。等再过两天,我一定去把稿子要回来……本来嘛,我就有点不大放心,怕有遗失。”她说罢将头低了下去,仿佛做了一件什么错事似的。“哦,原来这样!那就让它去吧。当然,如果把稿子失掉了也是可惜的。”“不!过两天我一定自己去要回来!”“好媳妇,你又何必这样性急呢,等过些时候再说吧。稿子又不比可以吃得的东西,你还怕些什么!”“哎,我本来就不愿意给的,可是他老人家执意要拿去,真是叫人为难。”“给了就算了吧。不用去管它。写着玩的东西,本来就不值得什么,哪用得着这样担心!”陶渊明说毕,又望了儿媳一眼,同时有一种暖呼呼的感觉袭上心来。他简直没想到在自己的家里,竟有人会这样地珍视他的诗篇。随着,这个少妇便拿起一个竹耙,走到篱笆外面去了。
  至于说到对这位小儿媳妇的选择,陶渊明起初还是有所考虑的,因为新娘的父亲庞迭之曾经做过江州刺史刘弘的后军功曹,家里又广有田产,他恐怕她过得门来不能吃苦安贫。何况阿通又有一种粗声粗气的戆脾气。可是他的那个以爱管闲事著名的故人庞通之,却竭力向他担保说:“行!我说行就行,难道我自己的亲侄女儿都不了解?她念的《列女传》《论语》《诗经》,都还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呢。姑娘是个不多言多语的好姑娘,平时又很喜欢诗,你的许多诗她都能背得过来……固然,老头儿有些俗气、讨厌,贪财好名。不过我们娶的是姑娘,而不是那个老头儿。”
  过门后,问题果然出来了。首先是大哥阿舒的老婆对新娘感情不好,不肯再管家;等庞家姑娘动手管家了,她又嫌别人管得不好,太费;接着就吵着要分家(陶渊明的其他三个儿子,因为小孩多,早就自立门户了);这时庞迭之也出来说了话。于是,平素就很不喜欢生活关系闹得复杂的陶渊明,才决定让他们各自东西,而自己仍同阿通夫妇一同过日子。所幸他所租得庞迭之的三十多亩田,近三四年来收成也还不错,而阿通在庄稼上又是一个全把式,孩子也只有小牛一个,再加上陶渊明和儿媳妇两个帮着薅薅锄锄,他们的日子总算勤巴苦做地度过去了。
  陶渊明是从三十岁起就开始过独身生活的。他的两个妻室都早已前后亡故,只有那个“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的继室翟氏,他对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优美和崇高的柔情。而阿通又正是翟氏所生的(老二、老三、老四也都与阿通同母),因此他对于这个有点戆脾气的小儿子便更加爱惜,不愿同他离开。一个独身生活过得太久的人,常常是有许多怪脾气的。比如说,不大注意室内清洁,不许别人动用他的东西之类,陶渊明也不例外。可是这种独身汉的生活习惯,到他五十六岁的那年,却被一场严重的痢疾破除了。这时陶渊明病倒床上,看看已入危境,于是这个庞家姑娘才不避嫌疑,大胆地前去看护他,亲自替他换洗衣衾,侍奉汤药。等到病慢慢好了,这个少妇才真正成为这一家之主。而陶渊明也才重新感到有人照顾他生活的家庭之乐。
  近几年来,陶渊明又一连遇见了一些就连他自己也不大能理解的事情——那即是他不懂得为什么如像本州(江州)刺史那样的大官儿总爱来同他攀亲论友。首先是刺史王弘,接着又是刺史檀道济。而最使他不高兴的便要数檀道济来拜访的那一次了。他带有许多兵马前来,吆吆喝喝,简直把一个栗里村闹得天翻地覆;老乡们家家关门闭户,一直等他走了以后才敢探出头来。
  陶渊明对于这个一州之长,自然是待之以礼。而檀刺史呢,在他高谈阔论了一阵什么贤者处世应当“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之后,竟至又说起打算要送他几百斛粳米和多少口猪羊这类的话来了。这使得“逃禄归耕”、一向不肯轻易接受人钱财的陶渊明,不禁觉得登时两颊有些发烧起来。因此他才拱了拱手,断然决然地说:“这决不敢当,决不敢当,粳米猪羊之类一定不能接受!我陶潜(这是他在刘裕夺取了晋朝政权以后所取的新名字)哪里够得上称什么‘贤者’呢!这并不是我故意装腔作势,只是由于个人的夙愿,不敢妄与那些借归隐为高,一心取得高官厚禄的‘贤者’高攀,如此而已!”话不投机半句多。知道谈不下去了,于是这个聪明的檀刺史便拿出赳赳武夫的派头,立起身来大声地说:“到州里来坐坐吧。我一定大张筵席的招待你!”“好,再见,改天一定来拜访。”这样才结束了这次颇为不愉快的会谈。事过之后,陶渊明又不得不再三去向邻里们解释,说檀刺史是他自己来的,而不是由于他的招请。“真正对不起得很,惊动了大家,惹起这许多麻烦。”“还好,还好,幸喜那些兵大爷们没有去捉我们的鸡鸭。”一个老乡说。“近几年来,催收赋税的衙役们好像对我们都要客气得多啦,想来是沾了你老人家的光!”另一个深谙世故的老人说。“哎,老邻居,我们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啊,哪里还禁得起这样的吵闹。我不图别的,只希望那些豪门大官儿们不要再到这儿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求之不得啦!看来诗还是做不得的,诌了几句诗,就会引起一些无聊的人前来麻烦!”像这样,陶渊明才算结束了他的“善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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