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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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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就在从庐山回来第二天的当晚,经过一整天躺着休息之后,陶渊明的心情似乎已经平静得多了,腰虽然还有点疼,但头却已经不再发晕了。到用晚饭的时候,陶渊明又看见他儿媳端出两大盘风鸡和糟鱼来。“嘿,了不起,哪里来的这许多好东西?”陶渊明惊疑而又奇怪地问。“还不是爹带来的。两边都是老人家,真是收下不好,不收下也不好。”因为这个摸熟了陶渊明脾气的聪敏儿媳妇知道,如果公公一不高兴,他是连筷子也都不会去动的,于是她才这样惴惴然地解释说,同时更借着灯光去窥探陶渊明的脸色。近些年来,特别是在有了孙儿小牛以后,陶渊明对于儿媳的神态不觉已经变得柔和、温存得多了,有时还可以说有意去揣摩和投合她的心意。“总是这样时常的道谢他老人家。好,有了好菜,我们大家都来喝上几杯。阿通,你用大碗喝我的菊花酒,我喝糯米酒。媳妇儿也不能不喝。只有一个人喝酒就太没意思啦!”陶渊明的这种兴致,显然是为了要投合他儿媳的心意。
他们父、子、儿媳三个围着一张黑漆矮饭桌,席地坐下了。阿通平时不大爱开口,但喝起酒来,正同他种庄稼一样是个能手。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在他晒得黧黑的圆脸上,也不时露出一种开朗的笑容来。
“你爸爸老啦,下不得田啦。不知道现在家里可还有什么困难没有?你大哥三哥孩子多,想来一定是有困难的。你爸爸没本领,脾气又怪,不能够去升官发财,让你们弟兄书都读得很少,阿通尤其识字不多,这不能不算是我当爸爸的人的一种不到之处!”在喝过两杯之后,陶渊明不禁又发起平日所时常爱发的感慨来了。“干吗爸爸总爱说这一些,读书有个屁用!你看颜延之叔叔做了一辈子官,到头还不充军似的到始安郡去做了什么太守。依我看,还是地不哄人,你挖多少锄就能有多少锄的收成!我就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人。大哥因为多读了几句书,说起话来就总有些酸溜溜的,让人家听不懂。我不高兴和他说话,好多人都不高兴和他说话。”阿通说罢,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咂了一咂嘴,又用他粗大的手掌去把嘴唇抹了一下。
“爸爸说话,你好好地听着不好吗?”那个知书识礼的媳妇正想制止丈夫的说话。
“不,不。他说得对,说得很对!颜延之是个好人,就是名利心重,官瘾大了点。上回他来,还同我吵架呢。他把自己诗写得不好归罪于公务太忙,没有时间去推敲。其实哪里是这样。他一天到晚都在同什么庐陵王、豫章公这一些人搞在一起,侍宴啦,陪乘啦,应诏赋诗啦,俗务萦心,患得患失,哪还有什么诗情画意?没有诗情,又哪里来得好诗!你看,我所认为好的他的那几首《五君咏》,还不是他官做得不如意的时候写的。除此之外,可就不大高明啦。不过他人总是个好人,讲义气,重朋友,一喝起酒来,便把什么俗情都忘却了。这不能不说他是颇懂得一点酒中真味的。哎,人一老了,就净爱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不定他从始安郡回来,就不大可能再看见我了!”陶渊明用手理了理胡须,又满满地干了一杯。“因此,在这两天,我很想把那几首《挽歌》和那篇《自祭文》写完,好留给如像颜延之那样的故友们看看。”言下似乎不胜感慨。
“爸爸昨天上庐山见着那个慧远和尚没有?你不说要在那里住上两天吗,干吗当天就回来了呢?”庞家姑娘担心地问。
“见是见着啦,只是没有得着机会说话。他们正在做什么念佛法会。这位大法师,就喜欢装腔作势,净拿些什么‘三界不安犹如火宅’,生啦死啦的大道理来吓唬人。我就不喜欢听这些。”
“‘未知生,焉知死?’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对呀。”儿媳妇又在运用她的《论语》知识了。其实这一句也正是陶渊明所时常引用的。
“简直乌七八糟,可恶得很!其实,眼睛里恐怕还是在望着那几个大钱上!”阿通在喝过两大碗酒之后,话也多起来了。
“话不能那样说。慧远和尚倒是戒律很严,不爱钱财的。我所看重他的就在于三件事情:第一,他写过五篇《沙门不敬王者论》,而且又博通六经,更懂得老庄的道理,讲起经来也还不是那样干巴巴的;第二,他不许可那个架子很大、拿富贵来骄人的谢灵运加入白莲社;第三,他竟敢去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头儿卢循‘欢然道旧’,一点也不怕得附逆之罪的名声。这些都是要有点胆量、修养、本领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不过我同他究竟还是两路人。关于生死的看法,我同他就有很大的不同,当然我平时也不是不去思考这些。但说来说去还是二十多年前我在《归去来兮辞》里面说过的那两句话:‘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慧远和尚再想同我辩论也辩论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他写过一篇《形尽神不灭论》,我也写过三首《形影神》诗来回答他。我主要的意见就在‘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四句当中。尽,就是完结。凡事有头就有尾,有开头就得有个完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何况人活在世上又多么的不容易啊。即以咱们家里的事来作个比喻吧,你们死过两个母亲,一个堂叔叔(敬远),一个堂姑姑(程氏妹),在我四十四岁的时候大火又烧掉了我们的房子,简直烧得个精光,在这段时间,几乎大半要靠向别人借贷口粮过日子。你们弟兄也挨过饥、受过苦。像这样,没个完结,行吗?从反面讲,再以你爹为例吧,好媳妇,你说说看,如果每个人都像你爹那样,养得肥胖肥胖的,终日忙着见官见府,买田置地,没个了结,恐怕也不见得就行吧?”陶渊明说罢便不自禁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在他黑瘦的脸上不觉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酒晕。接着陶渊明又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好吗?这还是前两天羊松龄告诉我的,可能是出于他自己的瞎编。不过也真有趣,这很能说明一些道理,说明佛家道理的不大能说得通。”
“爸爸,讲,讲吧,我就爱听爸爸讲笑话。”
“好多人都说爸爸讲的笑话有意思。”
阿通和他的媳妇都异口同声地要求着。
“那就说一个吧。据说,有个寒门素士去找一位有名的和尚谈道。那和尚爱理不理的,待他非常傲慢。碰巧一个大官儿到庙里来了,而那个老和尚接待他时,却亦步亦趋非常谦恭。等到官儿走了之后,这士子便责问他,为什么接待客人竟会有两种不同的面孔?老和尚就用禅语来回答说,‘接是不接,不接是接!’这个士子听了实在不胜其愤,于是就在他秃头上狠狠揍了几巴掌,说,‘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打过后便飘然而去了。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陶渊明讲完后,大家都哄堂地笑了起来。阿通笑得更加痛快,接连说:“该打,该打,打得好,打得好!”这时陶渊明早已经有些醉意阑珊了,他立起身来,而那个庞家姑娘就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把他送入室内。
四
依照陶渊明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总是爱在睡醒一觉之后又动手去做点事情,或者就斜靠在床上去想想在白天他所不大能弄得明白的事情;他这种爱躺在床上沉思默想的习惯,简直可以说已经成为几十年来的顽固习惯了。
今天夜晚,因为大家酒都喝得很高兴,风鸡和糟鱼的味道又很不错,所以隔壁阿通夫妇以及那个早就睡着了的小牛孙儿都睡得很香。等陶渊明一觉醒来,估计时间只不过三更左右。他感觉这几间草房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清静,清静得几乎连窗外飞虫的展翅声全都可以听得出来。同时,那桌上的一盏黯淡的菜油灯也更衬托出这秋夜的萧索和静寂。秋夜是那样的静,静得简直有些令人难受。他半夜起身来,把灯芯拨亮了一下。本来打算下得床来,将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三首《挽歌》和那篇《自祭文》用纸笔记了下来的,可是从牛肋巴的窗孔间所吹进来的阵阵秋风,却使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四肢无力,实在站立不起来。“果然人一到秋天便大大的不同了啊。脚软,站不起来,这不正表明我所有的时候不会太多了么?”他心里这样的嘀咕着,于是便放弃了要下床去动纸笔的念头,决定只斜靠在床上,依旧去思索他那不知思索过多少遍了的诗篇。
他从“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起,在心内一直默念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止,本来这三首诗写到这里,他认为便可完结了的,可是庐山法会的钟鼓齐鸣,慧远和尚在会上的那种淡漠自傲和专门拿死来吓唬人的情景,蓦地又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了。“嗨,不能够这样就算完结,还得同慧远辩论下去。再在这篇诗里面表示一下我对于生死大事的最终看法吧!”于是他在诗的末尾又加上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两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错,死又算得个什么!人死了,还不是与山阿草木同归于朽。不想那个赌棍刘裕竟会当了皇帝,而能征惯战的刘牢之反而被背叛朝廷的桓玄破棺戮尸。活在这种尔虞我诈、你砍我杀的社会里,眼前的事情实在是无聊之极;一旦死去,归之自然,真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好,这首诗,就该这样结束,不必再作什么添改的啦。”
陶渊明结束了《挽歌》之后,在他心里又默默地去念咏他那篇《自祭文》。这篇东西,因为酝酿时间相当的久,所以在他反复地吟诵了几遍,却仍然不曾发现有什么需得改动的地方。只是当他念到“……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之如何?呜呼哀哉”这最后五句时,一种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便不自觉地漫到了他的眼睫间来。这时他引为感慨的不仅是眼前的生活,而且还有他整个艰难坎坷的一生。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难道这不是我对于生死一事的素常看法吗?哎,脚都站不起来,老了,看来是真正的老了啊!凡事得有个结束。明天得叫庞家儿媳妇回娘家去,请那位书手将我的诗稿多抄两份,好捡一份送给颜延之。他上回送我的二万钱,数目可真不算少呀。他不肯轻易送人,我也不是那种轻易收下赠物的人。”
想到这里,窗外的雄鸡,拍了拍翅膀,已高声啼唱起来了。
(原载《人民文学》1961年第11期)
图:归去来辞图卷(局部) [明]陈老莲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