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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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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夜,你可不能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生在曹家,也不应该同你联姻。这些年来,我们不是相亲相爱,过活得很好的吗?不幸我竟是个曹家的女儿!”曹氏夫人用脸去贴紧着自己丈夫的脸,嵇康只觉得她脸上是湿漉漉的。
“事已至此,我们谁都不用怪谁啦。你知道,我做事向来就那样,只要合乎道义,问心无愧,便从不后悔的。我并不后悔我们的婚姻。因为这些都是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两人谁都没有选择余地的。而且我也不曾贪图过你们曹家什么。假如我从此一去不返,你们又去依靠谁呢?你可想过吗?”
“不,我没想过。如果遇见困厄,公穆大哥,我想是可以照顾阿绍和我们的,你说,是吗?”曹氏夫人的声音已十分悲苦,但口气却很清朗坚决,显出了向秀平时所称赞她的明慧和刚强的气质来。
“当然,在生计方面,公穆大哥同我是亲弟兄,他是会照顾你们的。不过他同我究竟还是两路人。自从他从军,投奔司马氏以后,我们两弟兄就算是分道扬镳各不相关了……”嵇康很明确地回答说。
“那么,向家阿秀呢?”
“阿秀是个好人,聪明好学,多情善感,也勉强算得是个‘义理人’。可是他为人太软弱,经不起刀锋口在他头上晃上几晃!何况继我之后,司马氏的大刀头不正会转向阿秀的身上去吗?”
“那你说还有谁呢?”曹氏夫人的脸挨着嵇康的脸也挨得更紧了。
“哎,还用问吗,那就只有山巨源一个人呀,愈是没有我,他就愈是会照顾你们!”
“你不是同他绝了交吗?”曹氏夫人不禁有些迷惑起来了。
“曹,你哪里知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管怎样,山巨源总算是个有识度,够得上做朋友的人呀!他懂得我,我也懂得他,所谓绝交,只不过气愤时的一句话罢了。我们从前早就互相品鉴过,他称我为‘义理人’,我就称他为‘事业人’。实际上,当时这样说,倒并不因为要引为噱谈的。要真正有识度,才能有真正的事业,也才有才能去理解别人,其余的为公为卿者,都只不过是窃禄贪位、蝇营狗苟之辈罢了。还有,山巨源的韩氏夫人也很有见识,她同山巨源,也同我们两人一样,可称为一对佳偶。所以你以后若果有事去找她,她一定不会因为你是曹家女儿而便外待你的。好了,没有什么可说的啦。曹,最后一句话,就是凡事都不要‘悔吝’,对于生死大事也同是一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他为了夺得政柄,是不惜杀掉所有忠于朝廷的人的!而其实呢,我早就是个遗落世事、崇尚老庄、任信自然的人,决不想忠于谁家,更不因为同你结了亲便想忠于曹家。哎,生当这种‘季世’,真正是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好啦,曹,我决定明天就要走啦。也许,也许如天之福我还能回来……”
“叔夜,叔夜,我们有不幸,多可怜呀!”曹氏夫人将嵇康紧紧搂着,一颗颗的眼泪直滴落在嵇康的脸上,嵇康也默默无言地紧搂着曹氏夫人,让自己的眼泪同他妻子的交流在了一起。
四
在嵇康自动去洛阳的途中,便遇见了司隶校尉派来收捕他的队伍,因此,嵇康是坐着“槛车”被押送到洛阳城的。一进得城,他便被投入了司隶校尉的狱中。
在狱里,仅仅只有几天工夫,他便写下了对吕安事件的申辩状,用铁的事实来证明吕安的无罪,所谓“挝母”之说,完全出于捏造。在这封辩状中,还极其严厉地指责了那时正做着大将军长史、炙手可热的吕巽的淫污弟媳,诬害自己兄弟的罪行。同时他又写下了他的那首情惨意恻、真挚动人的《幽愤诗》。在这首诗篇里有“……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这样的几句。这首诗,一转眼间便传遍了全洛阳城,尤其在太学生中间不觉已引起了很大的波动。他所谓的“今愧孙登”,是指他有一次去见着隐士孙登,临别时,孙登却对他慨叹了一句“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于今之世乎”这件事而言的。
当在大将军府里朝会的时候,钟会和何曾这般人便攘袂瞋目地提出要杀戮吕安、嵇康的建议来了。他们对嵇康、吕安所下的罪状是“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理应“大辟”。但在大将军司马昭方面,却尚无明白表示。而正当此时,在历史上很著名的太学生第二次大请愿的事情便在洛阳城内发生了(太学生第一次大请愿的出现是在汉灵帝时王允杀掉蔡邕的那一次)。这一支浩浩荡荡三千多人的队伍,聚集在大将军的相府门前,一共有两个多时辰之久。他们的请求是不要杀掉嵇康,留下来给他们当老师。这一下可把负有维持京师治安之责的司隶校尉钟会骇坏了。当然,这个能说会道,在清流中也负有盛名,贵公子出身的大将军的宠臣、智囊是有办法的。于是这群天真的青年人,就被钟会口称什么“大将军爱才如命,求贤如渴”,“将来决不会过分,一定会有后命”,“凡事皆须静以处之”等等圆滑的鬼话,软硬并施、连骗带哄地驱赶散了。
也就在太学生请愿那天的当夜,钟会在大将军厅室内同大将军嘀咕一阵之后,便从司马昭那里取得了“立即处决”的手令。而最能打动司马昭的心的,便是钟会诬枉嵇康前次有帮助毋丘俭起兵的迹象。他同时还说,嵇康是条“卧龙”,不能让他起来,如果一起后,便会难以制服了。单只看今天太学生请愿的情景,就可以推测出一个大概来,所以“宜因衅除之”。这样更赢得了大将军的频频点头称是。
一到第二天的黎明,凡是洛阳城内所能调动的兵马都出动了。钟会用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首先是太学,其次是大将军府,都用重兵包围着。再其次是由司隶校尉监狱到建春门,再从建春门到城外东石桥的马市,这一条路完全戒严,三步一兵,五步一骑,断绝了行人交通。
等嵇康同吕安各自用一辆“槛车”,分别被押送到东石桥马市刑场的时候,那已经是巳时左右了。为了对朝廷的命官中散大夫表示一点敬意,他们都不曾被撕衣上绑,也不曾插上什么“法标”,只是两手被捆着,而且一到刑场便被马上解开。
嵇康同吕安都盘腿坐在被兵马团团围困着的刑场地面上。嵇康高大白皙,须眉舒朗,目光炯炯,神色凛然;他有时平静地向兵丁们平视着,有时又昂起头来,仿佛是在惊异着什么,又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而吕安则面色苍白,垂头丧气;但有时自己也竭力振作一下,挺直着身体,咬紧着牙齿,用愤怒和凄惨的眼光去打量一下那些寒光闪闪,围绕着他的长枪短剑,大刀钩戟。
“阿都!……”嵇康开始叫了吕安一声,同时更用疑问和抚慰的眼光去向他打招呼。
“叔夜!……这是什么?这岂不是千古冤狱,人间黑暗!……”吕安本来是想对嵇康微笑一下的,可是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只有两行眼泪很自然地从两颊上流了下来。
“不要这样,阿都!在我是‘内负宿心,外恧良朋’的。”
这时不仅嵇康说不下去,而在吕安方面似乎也没有去听他在说些什么。
“哎,叔夜,叔夜……悠悠苍天,曷其……”吕安仍旧沿着自己的思路在想,仿佛想要说点什么而又说不明白。
“阿都,我们应当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罪无辜,谗口嚣嚣’呀!”嵇康很明朗地说完这几句之后,似乎便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他抬起头去望望天空中的太阳。这时日尚偏东,距离行刑的正午刻还有一段时间。中原地带的气候虽然比较温暖,但今天的太阳却显得白惨惨、冷飕飕的,大有点“幽州白日寒”的意味。
“可不可以把我的琴给我弹一弹?看起来时刻还早呢。”嵇康又望了望日影,这样对监刑官说。
一张雕斫得颇为古雅的七弦琴马上便被许可交给嵇康了。这个骑在马上的监刑官,虽系行伍出身,不通文理,但嵇康是一代名流,是朝廷的中散大夫,而且这件案子又处理得那样仓猝,不明不白,关于这几点,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不仅答应嵇康将琴殉葬,此刻又很爽快地命令将琴交给了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