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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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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这些鼠辈们,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真正是无耻之极!他平时姬妾满前,日食万钱,骄奢淫逸到了极点,还说他的反对我们饮酒赋诗,弹琴啸歌,是为了要维持什么礼法,宣扬什么名教。好,将来若果他敢于触动我一根汗毛,我就非捶扁这般鼠辈不可!”嵇康边愤慨不胜地说着,边捏紧着拳头,伸出了他那筋肉隆起、强壮有力、时常打铁的胳膊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便下得榻来,赤着脚,在室内草席上走来走去。
“叔夜,叔夜,你看你就这样地爱生闲气,还不快来陪阿秀喝酒。管他这些干什么,我们就是这样,不想升官发财,我们不管别人,别人也休想来管着我们。来吧,不要生气!……”曹氏夫人抚慰地劝解着嵇康。
“鼠辈,小人,……真正无耻之尤,虚伪无耻已极!……”嵇康仍然不停地在地下回旋着。
“你不是说要‘穷则自得而无闷’吗?你看你现刻就不‘自得’起来啦。来,让我咏几句诗给你听听:‘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你看这是谁作的诗?真有意思。”向秀曼声吟罢这几句诗之后,便放声地大笑起来,看来他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嵇康复又回到榻上。大约他是被向秀这种高亢开朗的态度所吸引着,而且又听得他是在吟咏着自己“赠阮德如”的诗句,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举觞去品味着自己亲手配制的术黄精酒,满满地喝上一大杯。
“阿秀,我实在不想留在这里了,打算离开洛阳,回到山阳城老家里去治田种药。反正我这个中散大夫的官儿又不负朝廷甚么实责。你呢,还要留在洛阳吗?”
“我吗,随便怎样都可以。同你回山阳去找吕仲悌,还是灌我们的园,种我们的菜,或者回转家乡去注解《庄子》,在我全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依我之见,我们还是走得远点的好。洛阳城,这个争名夺利的是非之所,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何况山巨源还告诉过我……”说到这里,向秀又有意识地停顿着,用眼睛去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曹氏夫人。
“亭嫂,这本来是你们曹家同大将军两家自己的事情,可是也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拉扯进去啦,让我们不得安生!听说大将军已经把叔夜写给山巨源的绝交书抄录去了,对于信内‘每非汤武而薄周礼’的一句很不高兴。又听说钟会这小子也在大将军面前说叔夜的坏话,吕巽又在一旁加盐加醋的……”
“你说的不是吕长悌吗?”嵇康不禁大吃一惊地问。
“不错。正是这个狗彘不食、人面兽心的东西!叔夜,吕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们从前还把吕巽这种东西当作朋友看待呢,岂不是明珠暗投,可叹可惜!”
这一回可轮到是向秀再也不能冷静下去了,他皱眉咬牙地去解开自己的衣襟,好像有些透不过气来似的。
“吕长悌会中伤我?哦,到而今我可明白啦,这其中一定大有缘故!阿秀,你不知道阿都有多可怜啊,他含垢忍辱地听从了我的劝告,不再去举发他的哥哥,可是吕巽这东西,看来现在却仍在包藏祸心。……哎,不用提啦,走,我一定走,回转山阳去,越快越好,永世也不再到这座令人发呕的洛阳城来。……曹,你呢?回山阳去,你可舍得你那王府的娘家?”嵇康用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曹氏夫人。
“我?走,也一定走。我们全家都走!难道我还要吃娘家的奶才能过活不成!”曹氏夫人这样面带严肃坚决之色地回答。
“对,就这样吧。‘岂为夸与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阿秀,你说阮嗣宗这诗写得有多妙!我每读一次,就未尝不体谅着他的苦心,而要为之流泪的。”嵇康又这样感慨颇深地说。
“阮嗣宗是个好人,诗如其人,亦足以与之千古的。不过他自己本人,恐怕也不会久于人世啦。像他这样的时常一醉几日几夜不醒,还能行吗?走,我们大家都走,洛阳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呀!”
向秀说罢,就下得榻来,披上那件搭在衣桁上的月白细绢大袖袍服,准备告辞。
三
到景元三年的冬天,嵇康全家回到故乡山阳,不觉已经有一年左右的时光了。山阳旧宅本来是嵇康祖传下来的家业,房屋十分宽大。在屋后还有一块很大的园圃,简直是林木成荫,嘉果满园,这使得阿凤阿绍他们都非常高兴,他们活动的地方也更加宽广了。嵇康仍旧打铁,读书,弹琴,咏诗,讲究他所谓的“导养服食之术”。山阳城里因嵇康回来也算多了一个不计工价的铁匠,凡是与嵇康有关系的人家,都得到较多的铁器供给,大家都感到十分高兴。向秀已回自己故乡去著书立说。只有吕安因为自己的妻子受辱,家门不幸,却不遑安居。他时常面目憔悴、风尘仆仆地往来于东平、洛阳之间,平时很少来找嵇康。所以这时同嵇康往来的人就非常之少。因此,从表面看,嵇康的生活,似乎并无多大变化。不过在嵇康本人自身,不仅头上已增添了不少星星白发,同时语言也更加稀少了。一到下午来,他便开始饮他的术黄精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个八九分醉;面皮也经常因醉酒而显得有些发青。并且时常半夜里独自起来弹琴,一直要丁丁东东地弹到天明。在眼神上也老是木呆呆的,仿佛在思索什么,或者是在等待盼望什么,使得曹氏夫人不能不有些担心。但当她一去问他时,他又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不然就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这种情景,当然使曹氏夫人更加担心,但也没法去了解嵇康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料有一天,一个非常景仰嵇康,而且自称为嵇康学生的赵景真秀才,忽然从洛阳来拜访了。他们两人在厅室内低声地嘀咕了半天,因为是外客,又不比如对向秀般地可以内外不分,所以曹氏夫人也不便于去听取他们在谈些什么。
等到客人走后,曹氏夫人去问他时,嵇康却只是摇了摇头,“哎”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当开晚饭时,眼见得嵇康不仅什么也没有吃,就连酒也不曾喝上一杯。他只是块然木然、心事重重地坐在席地上,倚着隐囊,看望着孩子们在灯下吃饭。忽然他便向阿凤开口了:“阿凤,你可想爸爸吗?”“想爸爸?爸爸不就在这里吗?”阿凤天真地笑了起来,觉得有些奇怪,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显然她认为爸爸是在说傻话。“我说的是往后!”嵇康又说。“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当然是要想的!”那个平时沉默寡言,仿佛很有心眼的“小大人”阿绍很肯定地这样回答了一句。因为他新近才读完了《诗经》,所以在说话中不觉就引用了上去。
“想就好呀。阿凤简直是个小傻瓜!”嵇康说毕之后,便从席垫上立起身来,沉吟不已地走开了。这些反常的现象,都不能不引起曹氏夫人的惶惶不安,万分担心。
在这一夜晚里,曹氏夫人一眨眼也不曾睡着。正当她忧心忡忡,大睁着眼睛等待天明的时候,时间大约在寅时左右,忽然看见嵇康房间的灯光一亮,随着便见他蹑脚蹑手地走到自己的卧室里来了。曹氏夫人赶忙点上灯盏。
“曹,你还不曾睡着吗?这里可有我睡的地方?”嵇康隔着床幔问。
“来,请上来。这样宽的八尺之床,哪能没有你睡的地方?”曹氏夫人应声说。
嵇康便挨着他的妻子,并头地睡下了,同时更将灯吹灭。确实地,因为他自己近来的忧思太多,致使他忘记掉室家燕尔之乐,这在嵇康已经是很久以来的事了。
“曹啊,你可知道,今天赵景真来说,阿都出了事了呀!吕巽那小子在一年以前,竟然用酒灌醉、奸污了阿都的夫人徐氏,现在又秘密上表大将军,诬告他弟弟不孝,说他殴打自己的母亲。此刻阿都已经被‘收’,关到司隶校尉的监狱里去了!而眼下,做司隶校尉的又正是我们的死对头钟会那小子!这件事情,本来早就有我的一分不是在内:一年多以前,阿都早就要上表去告发他哥哥的罪行,而且还要休掉他的妻子徐氏。可是我因为爱惜他们家门的名誉,把阿都挡住了。那时吕巽也向我用他父子六人的名誉来发誓,说以后决不因此去攻击阿都。可是现在,他反倒包藏祸心,自食其言了!这无异乎吕巽负了我,我又害了阿都。这件事我不能不管。大丈夫做事是不能这样畏首畏尾,卖友求安的。因此,我明天就打算起身到洛阳,亲自去证明阿都并无不孝事情,这一切都是由于吕巽淫污了他自己弟媳徐氏,想要杀人灭口,所以才造谣诬告别人。自然,事情的变化,一定是不会这样简单的:还有你们曹家和司马氏两家的关系在内哩;至少我总算是你们曹家的一门亲戚啊,所以这次一去我或许就回不来啦。曹,设有不幸,你会怪我吗?我们不应该结上这门姻亲!我自己脾气不好,时常得罪人,才种下这许多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