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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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与历史比邻而居,历史与诗也并非天涯之别,它们之间有时仅隔着一道修辞性篱笆,这自然吸引优秀作家进行优美的腾挪。台湾旅美作家李渝的短篇《夜琴》,就是在小说与历史的边界舞一曲诗性芭蕾:精致唯美的诗性文字从你眼前轻盈飘过,但沉潜于字里行间的历史黯魂却不时翻卷起你的幽思,徘徊于日常生活的记忆魅影随历史之风潜入夜,㩳裏的琴音其实是历史幽灵忽而遥迢忽而近迩的行吟回响。
  《夜琴》在书写集体记忆的“二二八小说”中独具特色,李渝将大写的历史抒情化与个人化,以诗体绝句的小说形式重构历史悲剧的日常表征。这一形式创新融汇交集了各种文类的活性因子,历史、小说、诗在文本中组成一幅重叠的形式镜像,它们之间错综交互的结构颇似一个装盛丰富而又神秘传奇的“中国套盒”。在一九八七年台湾解严之前,“二二八”事件是雪藏于国民党意识形态暗箱的历史禁忌,但历史禁忌的符咒就像爱欲利比多一样,意识层面的禁锢往往悄然转换为无意识深处的反叛能量,以致对“二二八”历史记忆的书写和重建竟成为台湾文学近半个世纪来弦歌不绝的经典题材。李渝试图以诗性智慧打开这一历史暗箱,将漂泊无依的历史黯魂安置在她精制巧构的“中国套盒”里,但记忆的匣盒并不是慰藉历史孤魂的神龛,飘逸而出的历史幽灵随时宛转与光徘徊,诗性行吟的历史琴声回荡在天地乾坤之间。
  
  一、历史记忆的诗性言说
  
  “二二八”事件是铭刻于台湾民众心灵深处的历史创伤性记忆。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同胞在全岛掀起反抗国民党腐败独裁统治、争取民主的武装起义,起义遭到国民党政权的血腥镇压,事变中一万多台湾民众和近千名自大陆来台工作的普通同胞死于非命。当时,大陆诗人臧克家曾以《表现——有感于二二八台湾人民起义》为题,刻绘出这一历史事件的诗性悲情:“五十年前的黑夜,/一旦明了天,/五十年前的屈辱,/一颗热泪把它洗干。/祖国,你成了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母体,/不再是,只许藏在心里的/一点温暖。五百天,/五百天的日子还没过完,/祖国,祖国呀,/独裁者强迫我们/把对你的爱/换上武器和红血/来表现。” 全诗仅用九十七个字,就把台湾民众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五十年和光复后五百天,两个历史时期民众心态的急遽变化,以对比式的反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臧克家凭借诗人的敏锐感触对“二二八”事件做出当下性的诗性反应,而李渝则在历史记忆积淀为创伤性体验后进行诗性救赎,她更关注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历史孤魂,在静谧的夜晚倾听历史幽灵飘荡于苍茫大地的歌吟。历史记忆、小说叙事、诗性言说组成的“中国套盒”既是一种文本形式的创新,更是历史转义的隐形书写。
  打开李渝的“中国套盒”,第一层是语言文字上的诗情画意。乍看起来有点像川端康成的《雪国》,诗一样的短句联翩成文,唐人绝句式的诗化小说,阅读时你很容易把它当作小说诗——与散文诗相似的新文类。艺术史博士出身的李渝,经营起小说诗来颇得王维妙手,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且看其开篇:“曾经有一阵雾。缸盖布满细密的水珠。水蛭留下弯曲的走痕。瓜树落下掌形的叶影,在仰起的脸上”,恰似展开一幅水墨画,意象连着意象,诗情牵着画意,而主语一路缺省,末了才让叶影映照出人脸,一个晨起的端秀妇人。第一句“曾经有一阵雾”起得突兀,却定下全文的叙事氛围和基调,“曾经”一词只有到通篇读完才解其妙,历史黯魂的如泣如诉,历史迷雾的恍惚迷离,万千滋味尽系于“曾经”的历史遭际之中。这样的诗化绝句,在《夜琴》里连珠成串,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敲奏着历史静夜的无边岑寂:
  
  “狂泉打在弦上,水珠在指间迸发,㩳㩳裏裏。”
  “北方的风跨入夜的堂室,回荡如幽灵。烛形的灯光摇曳迎接,摇曳烛形的暗影。”
  “边火在燃烧,军机低低飞过。壅塞的道路。壅塞的车厢。沉默惊惧的人脸。”
  
  诗化的短句跳跃成段,历史的诗化以幽灵的形式显现。线性时间的起伏跌宕,被压缩成共时性的并置意象,历史时间的空间化以联翩而至的诗性意象铺展开来,组成一副历史之夜与诗性星光浑然一体的空间镜像。在静默平和的静夜中,记忆的烛光摇曳出历史悲情的天籁回声。记忆的暗香洒在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运行轨道上,于是,我们看到宏大的历史化作个人日常生活的记忆魅影,历史幽灵以另一种方式潜入眼前的现实境遇。当叙述话语从诗悄然转换回小说时,也是文本叙事从诗化历史回归日常生活的生存境遇。
  
  二、历史悲情的日常表征
  
  历史之夜是谁在仰望星空,是谁在夜的深处转轴拨弦弹奏历史的琴声?《夜琴》的第二层在日常生活的表象叙事中展开,女主人公没有名字,只是作为芸芸众生的历史他者。她面目模糊,作者没有正面刻画其人物形象,只用几抹淡笔白描:“四十余岁的妇人,眉目收拾得很整齐。黑色的漆底。看不见皱纹。”却强调其族群身份:“北方人。除了宽白的脸庞八月也晒不黑,已经没有北方的影子。”这一强调在“二二八”小说中并非闲笔,当“二二八”历史记忆被形塑为台湾人的集体悲情时,这位来自北方的无名妇人也感同身受历史创伤的剧痛,历史悲情播撒于不同的族群之间,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戚戚相关互相缠绕。在平淡庸常的现实生活中,她只是一位面食店女工,每日的劳作忙碌而充实,但历史梦魇的萦绕让她迈入教堂寻求生命的慰安。一个偶然而又必然的契机,教堂里那件不可轻易触碰的圣物——尘封的竖琴——历史禁忌与历史记忆的修辞隐喻,在一个静夜里突然开启了。孑然孤单的她与孤单孑然的爱尔兰神父,一起聆听㩳裏的琴声,聆听历史幽灵的诗性行吟。
  爱尔兰神父是叙事上的功能性配置,也是主题意涵上的救赎象征。他的思乡怀亲更像是铺垫的序曲,以牵引出她在现实与历史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往事追忆:
  
  “父亲没有回来,丈夫又是不见了。”
  “一株接着一株花树盛放。战争接着战争不再终止。”
  “她以为战争过去了就好了,谁知道战争一过去原来什么都一起过去。”
  
  她的身世在历史追忆中逐渐清晰起来,战争这一历史的暴力让生离死别的厄运飞入寻常百姓家。流离动荡反而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父亲离家恍如死别,患难年代幸遇可托付终身的丈夫,但跟随丈夫到异乡后丈夫却不知去向,只留下漫漫余生的孤寂等待,而历史记忆的魅影不时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幽灵般闪现:
  
  “墙外火在烧,人声忽远而近,河水鞭打着水门,周围是等待中的黑暗。”
  “炮火在毛花玻璃上朦胧地爆裂,朦胧地闪烁。每隔三十秒他们对见一次。”
  
  无名妇人在后历史的日常生活里不断遭遇历史的叩访,那一扇久扣的门扉总是被历史之风吹开,记忆的魅影登堂入室。“等待中的黑暗”,尽管有“每隔三十秒对见一次”的温情闪烁,但天长地久的等待更是一种历史悲情,弥漫的悲情在偶尔一闪一烁的温情熹光中更显其悲。
  纵横捭阖的大历史固然风云际会,但书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小历史却更能察现历史潜流的深层脉动。风靡一时的后现代历史想象放逐了那个宏大而先验的崇高主体,而将众多无缘史册的小人物请回历史殿堂,当李渝笔下的无名妇人在历史记忆的灯火阑珊里蓦然回首时,那份永远在等的等待实际上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历史悲情与日常温情在时间的天平中具有同等的分量,宏大叙事与日常书写在历史长河的大浪淘沙下,总是留下“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历史晶体,这一诗性晶体也许正是悲情与温情的历史提纯。
  《夜琴》的悲情和温情,从历史的另一翼展呈出女性、族群与国家的互动关系。无名的北方妇人作为历史的他者,作为第二性的女性书写,其爱情与家庭的私领域生活空间,并无法自外于公领域的国家历史政治,与之相反的是,女性的日常生活史常因国家历史的发生而被改写。女性的闺阁情思,族群的恩怨情仇与国家的历史沧桑,它们之间的错综互动不仅是历史文本的经纬交织,而且也是历史深处的心灵悸动。历史之风扣开尘封的心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皱历史的锦绣河山,吹皱一川烟雨乡愁柳絮。作者对历史的诗与思显然还有更深的探询,如何走出历史的悲情,化解那道印记深深的历史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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