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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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棕红的头发,棕红的脸庞,透明的眼珠,圆厚的颧骨和下巴,个子矮矮胖胖的。
  她努力地,专心地想。一条大船航过遥远的河港。遥远的人在岸上挥手。阿里阿里欧。
  合照一样出现在塑胶板底的朦胧的青光里,并肩坐着,父亲,母亲,妹妹,和丈夫。她暗自吃了一惊。
  父亲没有再回来,丈夫又是不见了的。
  自己还没有长大,父亲就没再回来;父亲从没见过自己丈夫的。
  圆脸戴着金丝边的圆眼镜,坐在遥远的书房里,窗子的格框投影在桌前脚底的地上,一格比一格长。
  穿上藏青色的长褂,戴上黑色的呢帽,撩起长衣的一角,露出下摆内面的米黄色的毡毛。跨上车板的那一时,回转头,眼光落在檐下她们的身上。
  骡子仰颈嘶叫,车轮吱呀地开始动摇。雪地印出纷乱的半圆形的凹迹。妇人扶着车把,随前移动。轮迹旁边印出一串改良脚的足印。
  真到铃声消失在巷外某个拐角。
  天已经暖和,薄雪的脚印一下就从底下汪出黑色的泥水。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
  手指停住,重复拨一根弦。侧耳倾听,重复拨同一根弦,室内回响同一个音。神父站起来,整个胸腔覆抱到琴架上,转动顶头一个钮。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举手按住呢帽的边缘,从缘底回看她们。毡毛大褂蹒跚爬上车,褂角拖在车板外。矮胖的身子一下就陷进垫里不见了。
  去北平了。去南京了。去上海了。去汉口了。
  母亲关上沉重的大门,一个人走回厨房。薄雪的庭院留下去来两串脚印。
  铃声在灰笴的巷中远去,逐渐不见了呢帽的背影。
  青光中的重现,坐在母亲的身边,面对她微笑示意,仍是和气的圆脸。
  重新蹒跚地坐下,阿里阿里,侧耳倾听,阿里欧。这样的音才对,嘘出一口气。哪样的音都对,她想。
  无阻地大船再一次起航,在青光中,从黑暗的厅堂。
  她看见自己穿着男生制服去上学,战争已经开始。
  青色的天空,黑色的飞机,划过来。她帮忙把棉被在两株椿树之间摊开。妹妹在被缝里躲猫猫,探出一个头。
  飞机翻过一点身,斜成银色的十字远去。灰笴的阳光仍旧刺眼。用掌心遮住眼,三人站在院中。骡车走后雪就快化完,现在屋脊的瓦缝已经长出了一撮一撮的青草了。
  晴朗的四月天。南墙侧的李花首先要开放,接下就是斜对面的玉兰和巷头的杏子。然后是河岸一排粗干的碧桃,一团团樱红色的重瓣。早晨的雾逐渐稀薄,在花和无叶的枝间漂游。从雾的散开处他向她走来,微笑举起手。读书人都是靠不住的,母亲说。可是第一次见他她就喜欢他。河雾底下看不见水。没有水声。四周很静。你可以听到一队人和车走来,穿着土黄色军装,从眼前经过。腿绑得像粗木桩。堤岸很窄,往这边侧一点身让他们过去。桃花静静在开。第一次见他她就喜欢他。
  一株接一株花树盛放。战争接着战争不再中止。
  穿着男装,和同学们挤上火车。晒棉被的天井在车尾摇晃,飞动起来,奔跑起来。穿驶过灰苍的野地,零落的矮树,干枯的山脉。天暗时在桥桩前停住,嘶嘶冒着烟气。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人声都肃静了,吐着鼻息在黑暗中等待。
  用手按着前胸,里边的口袋给缝进了钱。不敢把头伸出车厢。漆黑的夜。天井已在车尾不见。
  远火在燃烧,军机低低飞过。壅塞的道路。壅塞的车厢。沉默的惊惧的人脸。母亲局促著改良脚在天井奔走。骡子驱动前腿。车夫举起鞭,重重抖在半空。
  轮痕脚痕愈印愈慌乱了。
  小说里描写战争总是多么地奋勇,多么地英雄,自动要报名上前线,敌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从战壕里跳出,突破重围。胜利的号角响了。
  不是的,不是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火车无声地驶过寒凉的河面,驶过去夜光的荒原;妹妹、母亲、瓦房、天井、骡车,花树的河岸。打绑腿的一队士兵在浑茫的雾里不见。
  还有年龄、青春、学业、爱情等等,当你突然明白这些是什么的时候。
  战争、战争,但是战争好在是要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她以为。
  她下了船,来到一排日式木屋的宿舍。他已先到,在榕树底下向她微笑招手。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他总是把事情照顾得很好。
  箱子暂时搁放在脚旁的泥地上,掌心揉着一团湿软的手绢。很潮的天气,站着也会流汗。榕树的气根挂在无风的空中。他撩开气根,迎面走过来,抹去额头的汗迹,向她伸出手。
  从附近的菜场她买回来一个白土做的小炉,周边箍着三圈光亮的铜条,很好看的。
  草丛里找来两块红砖,就把炉子架在门前的泥地上。
  旧报纸拧成麻花的形状,放进炉底的小门,划亮一支火柴。用折扇轻轻地左右地扇。烟从三十六个洞眼里冒出来。她往后退了一两步,用手捂住鼻子;还是第一次引煤球。
  乘烧透的时间,她在公用水龙头底下淘干净了米,加一点红豆,然后把锅坐在小炉上,让它慢慢地煮。下课的铃声不久就要吹哨似的响起。
  报纸变成弯弯曲曲的灰条,花絮一样的飞升上天空。
  他就会穿过黄昏的斜光,撩开榕树的气根,向她微笑招手走来。
  好在爱情还可以等待。
  她用一支木勺,把饭粒搅了搅,让红豆均匀分布在开始黏的汤中,准备等会就起锅,进门就炒菜。
  这时她又听见了枪声。
  起先她还以为哪家放爆竹,劈劈地在远处庆祝。可是一辆挂满树枝的卡车从眼前开过。她赶紧回屋走,手里还拿着勺。
  巷子太窄,车身搔刮着门前的矮树,枝叶纷纷折落。车后架着机关枪,围站了穿宪兵制服的人。匆匆一眨在他们脸上她又看到熟悉的面目;战争并没有结束。
  不要出去。他终于回来,比平日晚一些,回身关紧前门。不要出去。
  黑暗里,在卧室的床上,她听见子弹穿越远处的天空。
  她掀开被,光脚触到水泥地面,一阵寒凉随蜷曲的趾头爬上来。她沿墙再检查一遍锁扣。探照灯在窗顶扫过来扫过去,屋里一下亮一下暗。脚拇指踩到一小块硬东西,卡在指缝里。她扶着椅背,抬起一只脚,把它弄出。
  回来时她看见他蜷在床边,似乎仍旧在睡。她尽量放轻动作。现在子弹迸裂在巷面。
  嘘,他转过头说。
  有人开始对这排宿舍扔石子。开始屯集一点面粉,一点盐和糖,把它们分装成方便携带的小口袋。
  节日似的炮声,不曾间断,巷子偶然有军事演习,小学已经暂时关闭。
  他从外边回来,沉默着,带回很多报纸,一个人坐在饭桌的灯下看。
  白石灰炉搬到后檐,离公用水龙头比较远。从菜场匆匆回来她留意路旁的防空洞。都是不行的。两头通气的这种土壕,只能给小学生们放学玩官兵捉强盗的。
  石头打中某家一面窗,刺破耳膜地裂了。
  六年级的一个女老师,台湾人,要他们到她淡水河边的母亲家躲一躲。
  她收拾了一点衣物,第二天,在戒严令颁下前,由女老师带着,绕过铁丝网和沙包,穿过市区,来到近河的两层楼房。最里头的一间寝室,窗闩好,门关好。
  黑暗的白天和夜晚一样寒,每个角落都湿漉漉的,摸在两个指间一层水,梅雨的天气。
  静听尖锐的哨声,沉闷的炮声,沉重地压过去路面的车轮声。爆竹似的枪声变成清脆的嗒嗒嗒。
  有时候,这些声音都没有,她们就听见楼上女老师和母亲或者其他人的讲话声,鼻音很重的台语。
  以及脚底踩在木板和木板叽吱的声音,从某一头慢慢传过来,在门口停下。扣门。暂停呼吸。
  不是请愿团,不是工作队,不是宪兵队。
  那是女老师的母亲请他们去阳台透透气。很夜了。
  黑暗的街,游魂的人,一群过来一群过去。木板架成篝火在不远的地方燃烧。有一队暗影向这边移动。看不见人的脸,但是你听见踏步的声音。像阅兵的队伍经过阳台,整齐地进入雾茫的那头。篝火静静烧,众人再回来。爬上电杆。电线像蜘蛛网一样飘落。消火栓拔起来,没有水花。卡车开过来,人捡收起地上的东西,爬进后车,开走了。人影又蜂拥过来。拆散的大门,木板,招牌,扔到火头上,重新燃烧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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