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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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知道榕树前边的宿舍;这一带她还没来过。
女老师搬回家住,给他们带来今天和昨天的报纸。
不采取轻视任何人的原则,报上这样说。
一日二日三日,六日七日八日,篝火继续烧。
他们把报纸在桌上按日期排好,等待下一张,失去了时间感,朦胧的凸花玻璃后边,探照灯扫过去天空,从左窗框到右窗框,每隔三十秒亮一次。
脚底索索搓擦在头顶,搓擦在木板地上,从廊的某端传过来,轻轻叩门,他们才知道,吃饭的时间或者夜已到。
炮弹在空中爆裂成烟花,流星似的火点,照亮了石灰做的水门。他们看不见河水,从他的身体传来似有似无的温暖,抚抱了自己。
时间漫长,从黑暗的水门背后逐渐现出了天光,一层层明亮。四周变得晕红而暖热了。梅雨后的第一次日出。
多好看的天色,他说。他们再多看些,然后走下重回暗室。
三月十日,社会版的下角,一对情侣感到前途无望,在河口自杀,期待潮水将自己冲去大海,但是潮涨时两具人体在港口迟疑,和其他尸身缠抱在一起。
水色愈来愈浑,鞭打着人体。
鞭打着区分不出白天和夜晚的梦。啊,啊,在梦里惊呼。她半侧起身,用力摇他。
沉重地醒过来,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抓紧了她。
往一条狭巷里跑。后面有人追赶。跑,跑。迎面阻来一片墙,要自己飞过去,飞过去。飞不过去。变成一只鸟,飞了过去。追赶的人声没有了,火光没有了,重新变回来。在一条街上走,两边排列了没有窗子的房子。踩到一条黑色的皮带,蹲下捡起它。变成一条蛇,缠住自己脚。飞起来快飞起来。努力掀动着翅膀。没有了翅膀。啊啊真可怕。梦像蛇像泥沼要把你吸进去吸进去。
你一脸都是汗,她说。
从泥沼里醒过来这样又一次。
这回他梦见了父亲,捆在三床棉被里,像粽子一样,在环抱的港口漂荡。鞭打着黑色的岸壁。鞭打着湿冷的脚底。包围过来包围过来黑色的水。真可怕。
他说,用被蒙住自己的脸。
她闭紧眼睛,努力地期望。有一天,等战争过去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水门后边出现这一天的天色,多么好看。她站在他身边。从他肩头传来温暖的人体的气味。花树静静在开。他们继续沿着堤岸走,等人和车过去以后。逐渐进入这一头的雾里。
逐渐变小变弱街火一天熄灭了。人群不再围上来。他们从阳台走下到屋子里,打开窗户,让外边的空气换进。
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屋里整理干净,向女老师的母亲道谢。回来这一排日式木房。
战争总算是结束,她以为。重新把炉子搬去前门的红砖上。
经过菜场地摊她想买块窗帘布;后边茅草地上现在有一排军营,有人向这边张望。
摊开一块蓝花的和一块橘红色团花的,犹豫着,不知选哪块好,价钱是同样的。
或者他喜欢比较亮一点的。
可是,他没有回来。一天出了门,像父亲一样,没有回转来。
她依框站在门口,夜从巷底缓慢向这边移近。她把饭从炉上拿进屋子,用一块布绕锅包好,菜用纱罩罩好。
屋里逐渐看不清,她扭开顶上没有罩的灯泡,把折成棍形的晚报平铺开。灯光散漫。一对情人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携手走过渐暗的山路,来到林间水泉旁的旅社,齐服下农药。
她合上报,抬眼望了望时间,从抽屉拿出一件毛衣。
一间接一间空寂的教室。没有念书的声音。黑板上没有字。没有灯。教员休息室前有一盏灯。
黑暗的长室,桌面隔着过道整齐排列。沿这边的桌角列着一折一折白底黑字的名卡。
他的名字排在靠窗的自己面前,只隔着一层玻璃。
弯起指节,轻轻敲窗,没有人。她沿廊道走到前边的门。敲门,也没有人。榕树底下站着穿暗色外套的人,两手放在口袋里。
但是她迫切地想坐到那名卡的后边。
穿暗色外套的人向她走来。
或许因为那桌的抽屉里留有给你的字条,来不及回家告诉。应该坐到那名卡的后边。
用力敲门。暗色外套向这边走来。
沿着廊壁往后退,经过他的名字,开始跑。
愈跑愈快,气根在脸上撩,枝叶在脸上刮,黑暗的树林。他或许已经先回家,坐在饭桌的光晕底下,摊开还没看完的报,在等待。
山泉流经旅社。巴拉松倾倒在榻榻米上。烧坏了一大片席子呐,老板娘说。
她应该早注意他平日的言行和交往的,在饭桌上和他说点话。在还没睡的晚上,刚醒起来的早晨,和他聊聊学校的事。或者去野外玩玩。——或者生个小孩。已经有这样的打算,总以为还有时间呢。
战争,战争,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战争。
战争轰然进行,她和他和父亲母亲妹妹若不是常在分离,就是从这一地转到另一地。低语,收拾,沉默的急走,奔跑,躲藏。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炸弹在洞壁外爆炸,她闭眼靠着冰凉而战栗的壁石。有一天,等战争过去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连续出现两个土黄色中山装,问她很多关于他的事,问到后边军营悠悠吹起了熄灯号。
听着听着她就走了神,心里在两个问题上打转:是回去了呢还是抓去了呢?
对方穿着宽脚的长裤,黑色的皮鞋。放在另一个膝头上的腿一颠一颠,露出黑色有金线的尼龙袜,和裤管之间长着灰白色汗毛的腿踝。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吗?灰汗毛说。
她端正地坐在桌旁,低头在脑里努力地搜找线索。
从墙角的霉痕伸出一条裂缝。沿着底边走。往上斜着走。消失在椅的背后。
霉缝在烟里逐渐恍惚。她努力地寻找,特别的,特别的,特别的事。
列车的车辆,向前驶,没有声音:草原的声音,河水的声音,车队的声音。静止的水面,黑黝的车厢,混浊的鼻息吹在脸上。低飞的军机。突然闪下一线强光,她惊醒过来——
其实,她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的。
一个好人,在小学作六年级的级任老师,从不打学生,下课就回家,睡前喜欢喝一碗加白糖的红豆稀饭,就这样了。
想想看,想想看。灰白汗毛在裤管的边缘探头。灰白色的报絮烧成灰,飞扬起来,小卷小卷的。
她咳了一声,用手背遮住唇角。
为什么人人都要去不见呢?
有一天她去街上走,中饭和晚饭都没吃,天黑了还没回来。有一天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用抹布擦眼睛,辣子擦进了眼皮。她用水一直冲,忘记了为什么哭。
教务处的张先生坐在墙缝前,说等宿舍的人可真不少。婉转地拉长句子的瞬间,她恍然觉悟,原来自己一无所有。
她在水源路的底端找到一间小房间,主要是离店近。由朋友的同乡介绍的这工作一直不是自己要的。如果多念点书有多好,她想。
老板娘教她怎样节约用水。先洗菜,再洗肉,以后还可以用来洗碗。碗底摸到手里油一点不碍事。
又教她用刀背把韭菜拢齐了。先切去硬梗,曲起左手的五个指节,一节节退下来切,又快又细又安全。
把切碎的韭菜、油渣一齐拢到肉馅里,铝锅抱紧在胸前,用双长筷用力搅。
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就换上一件没有油味的干净衣服,乘上罗斯福路的公共汽车,在延平北路下。
顺着水门笔直的墙影往前走。壁石很厚,壁脚长着一撮一撮的茅草。另一边水在击打。声音有点遥远。
原来日光中的楼房是很好看的。灰净净的水泥墙,茶红色的屋瓦,黑绿色的大门。门顶还伸出来半株合欢树,开着毛茸茸的红球花。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那二楼的阳台。
一件事接一件事做下来,从不休手。老板觉得她牢靠,都交给她照料,自己上楼去。
一大早她就到店里,打开两扇对并的木板,用一根铁棍撑起遮阳的油布,穿上灰蓝色的围裙,拿出长筷长勺和漏斗。有一天,自己要开个比这好的店她想。
稀薄的早光在炉烟里翻抖。她看见很会作面食的母亲,独自坐在大方桌旁。流苏罩里的灯光照着一半黄脸,和放在桌面的一只黄手膀。灯光愈来愈暗,自己慢慢睡着了。第二天再看见,又已经梳好头,用一支铁杆从炉门灰里拨出面引子,拿在两指间,还是烫手的呢。轻轻吹了吹,炭灰和雾气飞扬在脸侧的斜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