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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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妇人的等待在时间的绵延中被放大成历史的期待,以温情化解悲情才能走出历史的轮回。这一意义上,历史悲情的日常表征就不再是“等待中的黑暗”,在历史之夜的尽头,冉冉升起的是救赎之光。
三、历史救赎的文化认同
《夜琴》的第三层在历史创伤的诗性救赎中掘进,教堂和爱尔兰神父提供了历史救赎的参照维度。逝者长已矣,存者又怎能代言历史的真实体验?我们只能聆听历史幽灵的行吟慨叹,与其说是无名妇人在追忆历史黯魂,不如说是那些不愿岑寂的历史幽灵在诉说飘逝的永恒。李渝对“二二八”事件的书写,不去渲染历史的血与泪,只用含蓄至极的诗性话语轻轻地掀开历史的裙裾:
“九月的水源路,从路的尽头汩汩漂来源底的凉意。”
“一阵冷风吹灌进来,当他开门离去的时候。”
“黑暗的水源路,从底端吹来水的凉意。听说在十多年以前,那原是枪毙人的地方。”
小说的结尾暗示无名妇人等待的人儿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历史黯魂留下的创伤性记忆,如何才能得到救赎呢?“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神的恩宠前,”爱尔兰神父的声音与历史幽灵的吟唱一同响起,“当信的道理给我们带来生活的安慰。”这是李渝认同的化解之道,宗教或艺术能消弭历史伤痕,使其不会进一步恶化为文化裂痕。
如果说“二二八”曾经是被意识形态遮蔽的历史创伤,那这一创伤性的历史记忆后来却被扭曲固化成更具悲情意味的借口。当重建“二二八”历史记忆被台湾某些分裂势力裹挟,在所谓“本土化”的族群想象和身份认同中,历史的伤口竟被撒入恶意汹汹的仇恨之盐,褊狭肆虐的族群省籍对立使历史创伤难以愈合甚至被人为地恶化。这时,《夜琴》所提供的历史救赎的维度就有其耐人寻思的深刻意涵,李渝对历史的诗与思显然有更深的寄寓。她将“二二八”置放于战火连绵烽烟滚滚的中国现代史视域里,只把它视作历史长链恶性循环的一环。台湾民众的历史悲情和创伤记忆,在家国罹难的战争年代,那份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民族之殇实际上降临在每个中国人身上,来自北方的无名妇人也感同身受历史的创伤,并非只有台湾民众才深味历史的血与泪。李渝笔下的无名妇人何尝不是历史悲情的不幸承受者,她那份永远在等的等待不仅是时间之伤,也是民族国家之殇。这样一来,李渝的历史书写就有力地消解了族群想象的褊狭对立,消解了历史创伤的文化裂痕,她试图以宗教或艺术进行历史救赎,尽管这是长久而艰辛而且带有几分乌托邦色彩的希望之旅,但历史创伤的真正愈合,历史悲情的温情回归,只有在诗性救赎之光的引领下才能通往四海一心的历史新境。
历史是现在对过去的铭刻,李渝的《夜琴》不仅“诗具史笔”,而且“史蕴诗心” ③。作者以诗性救赎重构历史记忆的文化认同,以历史温情消解历史悲情,这使《夜琴》在台湾“二二八小说”中卓然特立,显现出历史诗学的文化光芒。
① 张琴:《台湾真相——<台湾二·二八事件档案资料>》,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页,第141-143页。
② 臧克家:《表现——有感于二二八台湾人民起义》,载《新诗歌》月刊第三号,1947年4月15日版。
③ 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3页。
附:
夜琴
□李渝
曾经有一阵雾。缸盖布满细密的水珠。水蛭留下弯曲的走痕。瓜树落下掌形的叶影,在仰起的脸上。
水和喉骨一齐咕噜噜上下。
用毛巾擦去嘴角的牙膏沫,身后吱呀地篱笆门开了。
进来端秀的妇人。北方人。除了宽白的脸庞八月也晒不黑,已经没有北方的影子。
穿着米底碎花的短褂,深蓝色的长裤,拿着水红色石竹的双手,腾出一只,带上后门,弯身道早。
早。微笑边擦去脸侧的水,从窗外探头望圣堂里的挂钟也还早,不急换衣服。
缸盖上的盥洗东西都拢到手里,臂上搭着毛巾,木屐挪紧了脚趾,从垫阶小心走下来。
扫把簸箕刷子抹布都从竹棚里找出来。一样从缸里舀出水,先提到墙脚,石榴和长青浇到盆的边缘,再提到房门口的石板路边。
移开书,打开抽屉,掀开被单和枕头,竟找到了两天都没找到的黑框眼镜。拿起几上的报纸。
这边提着桶也跟进了房。手掌浸进清凉的水里,手指之间沾满晶亮的水珠。在身侧前后的撩动,地面出现了点点的水珠。
小板凳搬到木瓜树的叶影下,眼镜戴好,再把报纸打开,平摊在膝头。
弯下腿,一手扶着床缘,先把一只黑皮鞋和一只长统黑胶鞋从床底拿出来,再把扫把伸到最边角。
红色的头发蓬翻在叶影里的晨光里。从爱尔兰来,也是一种北方。
枕头拿起来,用力一抖,从喇叭花的心里掉出一绺红色的卷发。
木瓜开着成串的花,从来不结瓜。航空版的英文报纸特别薄,油墨都浸过来这边。看不清楚。再凑前一点。一股油墨味。十一二天的旧报纸了,还能沾着一手黑。
总要重新洗好手,在衣侧把掌纹里的水痕都抹净,才敢掀开烫金字的书面。
他们在路上必得饮食,在一切净光的高处必有食物,不饥不渴,炎热和烈日必不伤害他们,因为怜恤他们的,必引导他们,领他们到水泉旁。
周边起黄的书页发出木的陈香。轻手合上,这才觉得自己从六天半的油腻里脱身,一寸寸地爽快起来。
再看眼挂钟的时间,眼镜这回仔细放回口袋,报纸折回原先的形状,从圆凳站起来。
她让出房间,转到圣堂这边,推开一排木窗的下半。风开始吹进,吹起了圣像上的灰尘。
旧花拿出去,新花置放在新水瓶中。新水也加在进门的水盘里。
等她坐在坛台上的风琴前,太阳已经从塑胶防雨板照进来,青光柔软的落在琴盖上。
她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来回擦抹琴盖,吹去慢慢飘起的细尘。黑漆木上出现了自己的脸庞。
四十余岁的妇人,眉目收拾得很整齐。黑色的漆底,看不见皱纹。
把琴盖掀开,用食指包着布,依序抹亮黑键和白键。
站起身,擦去刻纹里的积尘,那是风琴后头的雕花屏风。楠木开始出现一周一次的茶褐色的光辉面目。
屏风的后边,庞然一件东西罩在暗绿色的布幕下,占去了整面墙角。
不能碰的一座东西,第一天就这样给关照过。就让它留在那里,别清理它别动它。
她依了嘱咐,离它远远的,把它当作圣坛的一部分,和十字、圣像、圣杯、圣烛一体。
神父换上黑色的法衣和镂花的白罩衫,腋下夹着烫金字的厚书,拉开大门,亲自迎进第一位教友。
她把清扫用具一一放回竹棚,拍了拍襟前的尘土,拢了拢头发,把松下来的挪到耳后,走去最粗的木瓜树后。
晨光柔软现在移到了顶头。神父慢慢举起手,在雪白的镂花罩衫前划圣号。
在雪白的帝特龙衬衫前划圣号,一排排伏身跪到膝前的矮垫,低下一律是乌青色的头。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愿你的国来临。
风从木窗的下半再一次降临,掀动了早祷的书页。
绿色的窗框,绿色的墙。从塑胶防雨板照下来,太阳现在比较亮。神父转过身,在绿色的光影中举起高脚杯。
棕红的头发。爱尔兰的田野。白色镂花桌布拍打一个角。木瓜树的叶子搔撩着一边脸。
点燃长链底下的手摇炉,烟雾开始弥散在坛台的周围,模糊着过道上的身影。
祷语向这边飘来,她嗅到檀木的香味。一个女孩子的嗓声特别嘹亮。
大家再站起来,秩序地从排椅间走出。在廊道上屈膝划十字。在门口的水盘里撩水点额。在奉献箱里放钱。在风琴的持续不间断的陪伴声中一个个出去。
神父闩上门,要她下一次不妨进来一起,坐在后边的角落也好。
把一本小书放在她手里,在她犹豫着的时候。
浅蓝色的封面,印着一支点着的烛,书面大小正好握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