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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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帽的背影早就不见。
骡车的铃声在某个不见的街底回响。
他坐起来,出汗的额角抵着床柱,跟她说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是第二次的噩梦以后。
挺高壮的军医,战争中得了伤寒症,身上扎着三条棉被给放在木板车上运回来。两只脚太长,伸在木板外边,骡车一动脚就一悠的。又这样悠着送出去,这回是头兜在外边,全部包在军用口袋里。
黑白放大照就放在菜篮中,带来带去。搁在厨房的木架上。吃饭的时候在篮里对他们笑。
曾经捡回来一条小黄狗,迷失在军医所旁边的,让他养了一阵。后来掉进了四合院的水井。邻居把一大包明矾撒在井里,整个水面都是泡泡,嘶嘶地冒了好几天。
也说起了常在一起的朋友。常做的事。镇上的糖丸店,瓜果店。桥底的锯木店,土砖厂。
他干脆坐直了上半身,不再回去睡,用被头缠紧了两只手,一边说。
她听着听着。
弯背的男子坐在书房,窗影一格比一格遥长。和妇人坐在很大的方桌旁。流苏灯罩染黄了两人各一半的脸,各自搁在桌面的一只手膀。
两人说着话,听不见声音,偶然动一下郁黄的手膀。
灯光拧小了,房里更暗了。光点飘动起来,萤火来到自己和妹妹的帐前。撩开半面帐,温热的鼻息吹到脸上。
棉被在两棵椿树之间摊开,妹妹在被缝里躲迷藏。快出来,快出来,遥远的母亲在呼唤,再不出来就打了。被面翻动,牡丹盛开。
呢帽回转头,举起祝福的手。金丝眼镜在帽的边缘在初融的雪光里折闪。灰白的报烬飘上青瓦。三十六个煤孔吐出更多烟。灰白汗毛的小腿一颠一颠。
十天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十天后她知道了他小时候的事。可是,现在跟这灰毛腿去说父亲、说小黄狗,不会太奇怪了么,人家要说你神经病的。
有什么用,交代了童年就走了。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怎样的走法。走了就是走了,走了还有什么用。人家不会因为你走了就如何如何的。
毡毛大褂的一角拖在车板外,情侣缠着的脚挂在榻榻米的纸门外,口袋里的父亲的头悠荡在木板车外。
晴朗的四月以后的第四句歌词已经忘记。母亲和妹妹留在北方。祖母在港岸呼唤,百多岁的人了。
从事神职是祖母的期望,而自己,原先倒是想作一名酒店的竖琴手的。
阿里阿里欧,大船再一次扬帆航过港口,航过去黝黯寒凉的河面。向她微笑招手,在青光中。航过去银羽的琴弦。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她早就知道的。
她以为窗帘弄好以后就去买个桌子,几把好用的椅子。面对军营的小房可以作成书房。篝火就会熄,人群就会散,建立温馨的家园是首要的责任。
她还以为他跟她想得差不多呢。
她也许会反对,也许要犹豫一阵。可是,如果他开口,她终究会同意,会跟着去的。这点他是知道的。
她还以为战争过去了就好了,谁知道战争一过去原来什么都一起过去。
反倒是战争把他们两个人拉在一起;她倒怀念起战争来了。
墙外火在烧,人声忽远忽近,河水鞭打着水门,周围是等待中的黑暗。
他摸索着,握住她的腰,把她拥过来,对她特别温柔。空气很湿闷。从他的颈际她嗅到一种熟悉的树木的气味,在压抑着的喘息声中。
过后他把被在她颈的周围重新掖好,握住她被里的手,另一只从头顶绕过来,用手背的部分搓着她的颊。
炮火在毛花玻璃上朦胧地爆裂,朦胧地闪烁。每隔三十秒钟他们对见一次面。
其实他开口了。
其实他开口了;在十个不曾相离的日夜,在河水拍打着床脚的暗室,在手掌搓抚着脸颊的安静时间,所有的询问,所有的暗示,所有的考虑,所有的挣扎——都在痛苦而绝望地进行着。
然后,他作下了决定。都是为她好。
琴声潺盢,从前时的激昂变成这时的低咽。除了微亮的长方形的空坛,其余都是黑暗的,沉隐在不可挽救的时间里。
细泉落在圣堂的木顶,落在二楼的瓦顶,落在庭院,落在井面。小黄狗湿淋淋给捞上来,没有人哭。大家都散了。锯木厂和砖头厂都拆了。木板车吱呀吱呀地远去了。
嗓子有点哑,不再往下唱。很远有一种回声来迎接。
那是小学上课了。学生从邻近的巷子拥来。纠察队队员们已经先到训导处。别上红底黑字的臂章,从柜后拿出长木棍,雄赳赳地站去街中央。一根根接好,别动,行人车辆都得在棍后停住。十字路口大家排好队,跨开步子,一二、一二。
哨声尖响,从温州街的瓦顶向前迈进,带着未唱完的歌,带去飘荡着父亲拥抱着情人的海港,带去祖母家。
十个没有日夜的日夜。北方的某个边城。晒着冬衣的庭院。棉被上盛开着的牡丹。白垩土的墙壁。瓦上的茅草。白嘴灰身的鸽子停在父亲的手背。一个圆短的指头压住下唇,长哨直入天际。
爱尔兰,多么遥远的地方。
看过去她的炉火,沸水中翻滚的面条。卷起指节,一片片切落下的肉片。
客人走尽才会恍惚起来,眼眶周围浮出一层水气,像个初恋的人;一个爱情故事还没讲完哪。
门推开,穿着藏青色外套的男子走进来。独自一个人,坐下在角落的桌旁。缩着肩,从嘴里呼出一口暖气,搓着手掌心。
她用漏勺量了一分面,伸进冒着细沫的汤锅。
从小柜里的瓷碟拨出一点葱花,撒在整齐排列的肉片上,热腾腾地放到桌面。
他抬起头,微笑接过碗,移到自己跟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从竹筒捡出一双筷子。
已经没有车辆经过门外,只有筷子偶然碰到碗边,和索索吃面的声音。半条尾的一只小壁虎,从柜后溜出来,静静趴在墙的边缘。
侧面倒是有点像呢。
这样突然回来,假装客人似的叫碗面,慢慢地吃,让自己慢慢地发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轻轻吹着面上的雾气。从口袋拿出一方白手绢,擦着鼻的两翼。
从早春的雾气里现出眉目,向她微笑走来。
她拿起铝盖,盖上汤锅。雾气不见了。现在壁虎斜趴在天花板顶了。
擦干净了手和脸,站起身穿上外套。
一阵冷风吹灌进来,当他开门离去的时候。
每个桌子重新擦一次。椅子反过面,倒扣在桌上。
把装着剩面的铝锅暂时放在地上,从外边再加一层锁。金属在寂巷里咔嚓地碰响。她用力往前拉一次,确定是扣好了,再让锁沉重地落回木板门面。
镁光的路灯有层红晕,全身都给浸在红染料里,一柱走过一柱的时候。两只手小心兜着锅的把柄,汤水可别滴到了鞋子。
我给你拿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一个肩开始温暖地擦着这一边肩。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迟疑着,让他接过锅。手碰到自己的,一阵温热。
这几年都好,他说。
她低下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心里还是有点气。
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摸索到她的腰。她一阵羞,在黑暗里红起了脸。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停下步子,回转过头。空寂的街道静静铺在自己的身后,浸在红色的灯光中。除了灯柱投下的细长而规则的影子,除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她把锅柄卡在腰际,伸手掠了掠头发,换过这边来,再拿稳了。塑胶的鞋底重新啾虫似的响起。
黑暗的水源路,从底端吹来水的凉意。听说在十多年以前,那原是枪毙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