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历史记忆·诗性救赎·文化认同

作者:蔡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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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道理的时间是礼拜六的下午五点,一个小时。
  挺忙的呢,她抱歉地解释。
  那么参加礼拜天弥撒过后的一班也成,神父又提议。
  礼拜天清闲,晚点开店或者也不碍事,她想。只是心里仍旧有点怯。
  经过菜场的地摊,她给自己买了双过膝的新袜子,鼓足勇气。
  神父又要她把小凳子往前拉一点,跟大家坐成一个圆圈。她低着头,在左右和善的目光下照话做了。自己的脚现在和漂亮圆润的凉鞋们排在一起了。
  一共五个人,附近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总是迟到,涨红了脸进来。可是神父的声音从不急促;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神的恩宠前。她把脚缩在凳底下,专心地听,小声地念和回答,轮到自己时。
  说是开店前的准备时间不太够,怕是老板也不太喜欢自己这样做,她又退却了。
  她把蓝封皮的小书放进上衣里边的口袋,带上篱笆门。阳光懒散地照着巷子。天气开始有点热。
  第一颗钮扣松解开,用两只手臂端起锅。温开水倒进白面粉中。礼拜天下午的客人比较少,老板把店全交给她,自己和太太留在阁楼上打麻将。
  两手握紧了一支长木匙,用力地和,把疙瘩在锅边压平,试着面的劲度。书的边角随着一来一回的动作触着前胸的肋骨。当信的道理给我们带来生活的安慰,神父说。愈和就愈不容易和,额头出现了汗珠。
  然后她用一块湿布盖在面团上,捡起脸盆和青菜。
  泼在门口的菜水不一会就给吸进了碎石面。她扶着门框,就着湿手指,把落到前额的细发抚到后边,挺了挺有点酸麻的腰身。
  九月的水源路,从路的尽头汩汩漂来源底的凉意。
  没有行人,阳光缓慢从巷口移近。仍是简单寂寞的偏街。前一阵铺了柏油,填平了车辆辗出的两条轨道。鞋底不再拐拐扭扭,甚至从底下蹦跳出小石子。
  跨过门槛,手里的菜盆放去橱台的架子,弯腰打开炉门。
  不一会水就开。她弄小了火,让它细细冒着白沫,用腕背抹去额头的汗珠。
  花椒八角和牛肉的香味逐渐弥漫在狭窄的空间。
  几张方桌,几张木凳子。她拧干一块抹布,尽量把桌面再擦一遍,手肘放在上边不让它黏答答地。虽然只有几个老主顾。
  那是几个宿舍里不回家的男学生,带着女儿来买外卖的中年教授,都工作的一对年轻夫妇。
  汤锅里的肉让它再翻一次面;教授喜欢白切的肉腱。
  都是体面的客人,说话都加请字。
  加碟水饺吧,先生。来碟干丝吧,先生。
  她细声询问,把葱花撒在面上,浇一勺滚着的汤,抹去碗边的渍迹,微笑端过去。
  如果自己曾经多念点书有多好,她想。
  日光缓慢来到门前,从长形的门框投入长形的亮光,在水汽里跳动;在男学生的茸茸的毛衣的肩上跳动;在他面前的汤雾里跳动。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桌跟前。轻声吹着面,索索地,吸进嘴里;在他侧脸的细毛上跳动。翻过去一页书。楼上传来洗牌的声音。
  她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长光已经倾斜,要在那边的桌脚消失。公路上车扬进来一些尘土,在光里徘徊迟疑,沉落逐渐暗下的地面。
  有点凉。她端起杯子,喝一口水,站起来,扭开顶灯;夜晚骤然降临。
  经过十面窗,十四张苦像,穿过绿色的厅堂;视线落在木瓜树的后方。神父决定特别开一班夜间的道理课。
  只有她一个人来。打烊以后走出还有点沾脚的柏油路,经过两排新立起的镁光路灯,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停车台,橱窗里甜笑着女学生的照相馆,从斜坡进入温州街。
  黝暗的巷子,隐约的牌声在墙后继续,伴着自己的脚步, 窸窣在碎石上。
  拐了一个弯,两排屋檐的尽头,一盏灯在竹篱的缝隙间忽明忽灭。她加快步子,塑胶底的鞋子开始发出啾虫的声音。
  翻到第二十页,在灯光底下。不离弃自己的终向,不失落超性的生命,不隐瞒自己的存在,不背弃自己的过去。
  四十五度的灯光,逐渐模糊了的自语,低垂着的红色的睫毛。第一次坐得这样近,她看见他假牙后边的钢丝。
  清水杯里养着两朵短茎的石竹,瓣影落在他移动的指间。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一种去虫丸还是陈木的沉香,从黑罩衫的袖口里边。
  停住了颂语,铅笔压到书页里,拿下眼镜,抬起眼睫,露出透明的栗色的瞳仁。
  请等一等,他对她微笑,站起身。
  室内很静。时钟滴答在走。
  石竹逐渐艳红,在郁黄的灯光中。她直背坐在桌侧,任由花的鲜色迎面席卷。豌豆花苗在白色的枕套上滋长,伸出卷曲的长须,爬出了枕套,爬上了床垫,爬下了床垫,爬上了桌面。她从桌边收回十个指头,贴住掌心握住。
  香味愈来愈浓烈。她往前移了移坐椅的位置,让前胸的肋骨抵着桌边。
  神父微笑出现在房门口,向她伸出一只手。
  来,他说,推大一点通往厨房的门,让她跨过门槛。
  方桌上放着两只瓷杯,已经盛着黑色的饮料。
  神父要她坐下。打开一个小瓶,拿近自己的鼻底深嗅了一次,在两杯各点了几滴;室内顿时弥散了酒的香气。
  从墙角的小冰箱他再取出一个开了的罐头。拿起一支匙,反过来。倾斜了罐头,特别慢地从匙背倒入杯中。
  黑色的水面浮起了白色的奶层。
  把瓷杯连盘轻手推到她的面前。
  犹豫了一会,在鼓励和期待的微笑里,她拿起杯子,才明白前一时的奇异的香味是从那里来。
  然后神父双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揭开桌中央的红格子布。沾着很多白粉的圆面包露出来了。
  她越发记住当信的道理。一边绞着白菜肉馅,一边默背着上个礼拜的新句子。
  就可以领洗了,也许圣诞节,神父鼓励她,给她再切一小片里边有葡萄干的面包。
  她倒不急,领洗以后就不能再来。
  她已经学会怎样用有锯齿的长刀切一块厚度均匀的面包,怎样把奶油适量地倒在水上而不散开,怎样从冰凉的奶油底下喝到加酒的热咖啡,第一次明白了安定感是什么。
  雨夜的时候,她撑一把很大的伞,踩着黑暗的水泡。雨丝落在她的伞上,落在漆黑的斜伸出来的屋檐上。竹篱后的灯光明明灭灭。
  神父穿上黑皮鞋,晴天的时候,骑一辆二手菲力浦;穿上高统黑胶鞋,雨天的时候,撑一把花点的女用伞。去耕莘文教院拿信和包裹和杂志,和从祖国来的航空版。每个礼拜一次。
  给她一起拿回来一串淡蓝色的有十字架的链珠,念完七件圣事的一晚,月亮特别大。神父扭熄了桌上的灯,只留着床几一盏照明的小光。
  来,他又说。
  低头随袍的木香跨出门。水样的月光。她的心跳起来。
  空寂的庭院。没有人。没有猫窜过。没有私语。
  脚步声。他们的脚步,细碎踩着石板的过径。她尽量放轻步子。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了。有点冷。
  看不清楚。金属在搜索的指间窸窣。她伸过来一只臂,抱着自己的另一只,让开一点身,让月光经过自己胸前,落在匙上。
  抽出一把长形的,端详了一会,放进匙洞。金属掺擦转动的声音。
  陈花的气味。木质长椅排列在青色的弱光里。
  他撩起衣角,跨上台坛,打开墙上烛形的灯。
  走到屏风的旁边,两只手臂整个兜住侧角,把它抬起来,推到了一边。回过来,弯下腰,再把琴凳也搬了过去。
  郑重地在矮凳上平摊好衣服的皱褶,高举起双手,祝福的姿势,慢慢拉启暗绿色的布幕。
  她怔住在那里。
  弧形的木框闪烁着光辉,一条条长弦排列如银的翼羽。夜光穿过屋顶的塑胶板,正落在竖琴的上边。
  侧身背着她,红色的卷发蓬飞起来,白衬底的宽袖飘扬起来。狂泉打在弦上,水珠在指间迸裂,㩳㩳裏裏。
  时间中止。泉水开始溅在她的头颈,她的胸背,她的心飘浮起。
  北方的风跨入夜的堂室,回荡如幽灵。烛形的灯光摇曳迎接,摇曳烛形的暗影。
  㩳㩳裏裏,这是序曲,指法的练习。一首曲调轻婉的小歌,倒是比较爱弹的。
  四月的晴朗天,一条大船航过爱尔维斯多,阿里阿里欧。
  祖母爱唱的,他说。
  她设法想像祖母是什么样子,在祖母一样的温和而又沙嘎的嗓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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