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
  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脸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我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了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
  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
  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
  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
  阿多那多说:“嗯。”
  “你还看见什么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他说:“谢谢你,豆。”
  豆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儿,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设想出豆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订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心粉碎了。
  豆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腿脚敏捷,不一会儿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
  豆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寻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不堪入目的照片。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进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剂,手术后半部分,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
  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坐在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都行,干吗偏偏是十五岁的豆呢?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