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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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正是我姨妈书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是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个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铜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一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
  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
  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骚人动手动脚!”
  陈乔治才二十四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地哑了一刻,反口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们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安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定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来。
  “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像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驼姿态。枪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过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十月份开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和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已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眼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碴儿的泥水里,被女孩们的祈诵安抚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画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从现在起划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女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
  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红菱骇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着像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
  “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仓库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看女孩们一眼,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
  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无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她们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
  “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
  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传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像,她父亲和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传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状。
  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地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
  “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在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
  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娼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检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了吧?有错没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多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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