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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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商量余地。”英格曼神父说,“邀请被谢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边士兵似乎听懂了他这笑,周围出现一片微妙的声响:枪、刀、肌肉都进入了状态,都就绪了。
  “圣诞节,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说。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对大佐说:“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些时间,让她们换换衣服。要知道,这样的仪式是必须洗澡洗头,换上大礼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断他:“你以为他们真是要听唱诗?禽兽需要听唱诗吗?”
  阿多那多赶紧用中文说:“拖延一小时,是一小时。”
  大佐说:“拖延是没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电话也不必打了,线路已经被掐断。”
  “您总得允许我们向孩子们解释一下,不然这些小姑娘会吓坏。都吓坏了,还怎么唱呢?”阿多那多说。毕竟在中国长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周旋技巧。
  英格曼神父这才认为阿多那多是机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许会发生转机。也许国际安全委员会会派代表来祝贺圣诞。或许某个西方报刊的记者会心血来潮,突然来此地采访。奇迹若发生,也只能发生在延宕的时间里。
  大佐和身边拎公文包的军官低声商量了几句,转向英格曼神父:“给你半个小时。”
  阿多那多见英格曼神父还想讨价还价,迅速向他使了个眼色,同时说:“谢谢。不过请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队带出去,否则很难消除孩子们的恐惧。”
  大佐犹豫一阵,认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黄色吼喊一声。眨眼间,日本士兵们撤出门去。
  女孩们听见了院子里的对话。她们见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进大厅,全是满脸空白。这种魂飞魄散的空白更让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说:“孩子们,只要我活着,谁也不会伤害你们,祷告吧。”
  女孩们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头,闭上眼。英格曼神父知道她们的静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说:“我去一趟国际安全委员会。”
  “来不及了。”
  “你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争取拖延到我回来。”
  “他们会让你永远也回不来!”
  “总比不去强!”
  “我跟孩子们一块去。”英格曼神父说,“我尽最大的力量保护她们。”
  “没用的!对这些畜生,等于多送一条性命上门去。他们一天杀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个美国孤老头儿,太简单了!……”阿多那多大声吵嚷,这是他头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贵的英格曼神父说话。
  天完全黑了。弥撒大厅里所有的烛火倾斜一下,晃了晃,又稳住。英格曼神父回过头,见玉墨和她十二个姐妹走进门。
  “神父,我们去吧。”玉墨说。
  阿多那多没好气地说:“去哪里?”
  “他们不是要听唱诗吗?”玉墨在烛光里一笑。不是耍俏皮的时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骗不过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学生恐怕还行。”玉墨又说。
  她身边十二个窑姐都不说话,红菱还在吸烟,吸一口,眉心使劲一挤,贪婪无比的样子。
  “她们天天唱,我们天天听,听会了。”喃呢说。
  “调子会,词不会,不过我们的嘴都不笨,依样画葫芦呗。”玉笙说。
  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红菱。她们俩人的发式已变了,梳成两根辫子,在耳后绾成女学生那样的圈圈,还系了丝绸的蝴蝶结。
  红菱把烟扔在地上,脚狠狠捻灭火星。“没福气做女学生,装装样子,过过瘾。”
  阿多那多心里一阵释然:女孩们有救了。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释然太歹毒,太罪过。尽管是些下九流的贱命,也绝不该做替罪羔羊。
  “你们来这里,原本是避难的。”英格曼神父说。
  “多谢神父,当时收留我们。不然我们这样的女人,现在不知给祸害成什么了。”玉墨说,“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给人祸害,也祸害别人。”玉墨又是那样俏皮,给两个神父飞一眼。她腰板挺得过分僵直,只有窑姐们知道,她贴身内衣里藏了那把小剪刀。
  窑姐们把能做暗的东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发钗。走运的话,一根发钗可以赚他一只眼珠子。什么样的女子她们不会装呢?羊羔一样温驯的女中学生也可以装得惟妙惟肖。然后他们便放下警觉,打算美美地享用她们一场。牛排刀、厨刀、发钗在这当口亮出来。假如走天大的运,扎瞎他眼珠子之后再夺下他的武器,圣诞夜就变成狂欢夜了。
  窑姐们穿上白纱衬衫,黑色长裙的唱诗班的大礼服时,门铃又被打响。女孩们发现她们真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以及一本烫金皮面的圣经。
  女孩们和窑姐们匆匆看一眼,谁和谁都未来得及道别。
  书娟始终看着赵玉墨,她看见玉墨在用手绢擦拭口红。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后转脸让红菱看看她。红菱接过手绢,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为圣诞夜精心描画的柳眉。
  女孩们又开始闭目祈祷时,听到阿顾大声喊:“等等,就来开门!”然后她们听见沉重的铁门打开。
  她们睁开眼,回过头。又是一院子纵横交错的手电筒光柱,从窗帘的缝隙和破洞透进来。
  只有书娟一个走到窗子边上,看见十三个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两排,被网在光柱里。排在最后的是赵玉墨,她发现大佐走到她身边,本能地一躲。但又侧过脸,朝大佐娇羞地一笑。像个小姑娘犯了个小错误,却明白这一笑就讨到饶了。日本人给她那纯真脸容弄得一晕。他们怎样也不会把她和一个刺客联系到一起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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