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豆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皈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作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作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爱莫能助。他像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摇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水。
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俩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像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着,慢慢撑起微驼的身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无可名状。 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
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像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
“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顾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一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画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狠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
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甲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