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明与堕落

作者:吴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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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全球化正在进一步深化。同时,中国的发展正在造就这样一个事实:世界的全球化竭力勾引着中国的现代化,换句话说,中国的现代化与世界的全球化如影随形,已经趋向同步;而中国的小城镇发展战略使中国迅速城市化、都市化,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加快。中国的现代化似乎就是城市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崇尚工业文明、都市文明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农村劳动力的大量过剩,更由于都市文明的诱惑,大批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争取新的生活资源和生活之路,随之产生了一个城市新群体——农民工群体。这只是城市化过程的一个初期结果。进入九十年代,一个深刻的变化是,在城市涌动的人口不再仅仅是农民工,许许多多知识群体的淘金者涌入都市,且农村的向小城镇蹭,小城镇的向城市涌,中小城市的向大城市涌,形成了全中国的人才大串联,随之产生的是一个城市白领打工族。其实,中国的这种城市化背景与全球化的历史背景是何等的相似。由于西方工业化的发展远远早于第三世界国家,早期第三世界国家的劳工大量涌入西方工业国家淘金,而后来则是大批的知识阶层涌入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国家谋求新的生活图景。于是,我们似乎可以认为,都市文明的本质就是让你背井离乡,跟随着都市的魂魄漂移。
  但是,那些进入城市的人们的境况如何,都市文明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身体、心理、灵魂等经历了怎样的折磨?魏微的《异乡》(《人民文学》,2004年第10期)中的许子慧是这样走过来的:“来这大城市三年,子慧换了十多家单位:图片复印社,广告公司,私人书店,GRE速成报名点……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铺,三两间门面,里面可以搭火做饭,也有折叠床。子慧有时候就住在公司里。”“三年了,她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她有一个大皮箱子,里面塞着床单和四季衣衫,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漂在这城市,必须节衣缩食。冬天住平房里,得自己生炉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来度,小火炉烧到半夜突然灭了,几个姑娘抖抖索索地挤到一张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风,天色有点惨白,在下雪么?是天亮了么?”
  既然进入大城市,就要学会大城市的生活方式,就要适应都市文明的要求。“她一连报了好几个班,英语班,会计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专业。子慧对她的前途有隐隐的期待,她虽是中师毕业,可是并不自卑,她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修个大专,再修本科,她一定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三年时间,谁说得准呢?或许她就碰上了一个青年,恋爱了,结婚了,有了房子和车。或许就出国了,升天了。谁说得准呢?”的确,大都市充满繁华,有金融中心、信息中心、物流中心,有商场酒店,有豪宅别墅;有花天酒地,有歌舞声色。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到处充满了机遇,能够把一个人的人生陡然放大,使贫穷的人一夜暴富,钞票滚滚而来;使默默无闻的人一下子名扬天下,大红大紫。这才是真正的诱惑。
  不过,这种机遇好像并不怎么轻易垂青于某个人,有时候对某些人还十分吝啬甚至残酷苛刻,让你在城市的边缘上几乎坠落。毕竟,繁华的大都市犹如庞大的机器时时刻刻在高速运转,谁都想搭载进入它的轨道,但是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它轧得粉碎。就如子慧,虽然在这个大都市已经苟乞了三年,而且不断地学习在大城市生活的手段,不断地适应大都市的生活方式,但是,三年中换了十多家单位,仍然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在城市的边缘折腾。为了能在这大城市生存下来,她们甚至想到了最原始、最便捷的方法,“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惟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对这一点认识得更清楚些,“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扌票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灯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子慧也有过一次恋爱经历,“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 为此,子慧放弃了自己的防线,和男人上了床。但上完床以后并没有带来她期望的结果。城市没有接受她们,城市的男人同样没有接受她们。
  当然,在当下利欲升值和道德贬值的语境中,一些逾越普世规范的谋生手段依然潜存着。虽然大都市也享有光荣与梦想,但在都市的角落有可能潜存着污垢和罪恶。尤其是女人,在男人世界存在猎性需求的情况下,身体资源的开发常常成为一些女人谋求荣华和享乐的手段。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子慧也清楚,“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这种生意对于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非常容易。但是,在子慧看来,她毕竟还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女人,她有自己的自尊心,有自己的基本原则和防线。她相信,自己谋生的本事还不至于仅仅剩下女人这点东西,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够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最终,她凭借着自己三年的拼搏、磨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上了“一家颇像样”的华美贸易行的会计师,成了切切实实的都市白领。
  
  二
  
  应该说,许子慧削尖脑袋、挤破头皮挣得了一份“体面工作”,使她有资格、有条件、有理由在这个城市安家落脚,在都市白领队伍中继续发达,永远穿梭于高级公寓、高耸的商住楼、星巴克、世都、银座……可是问题在于,一旦她有资格有能力进入这个城市的核心地带,却从灵魂深处本能地产生对这个城市的排斥性反应。“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有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子慧为什么想回去?说到底,子慧是小城镇甚或乡村文明的产物,她并没有完全认识城市文明,真正要让她融入都市文明,她便会从内心感到不由自主。如果说她还能够挣扎三年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三年的颠簸奋斗中或多或少能够呈现她的某些原生状态,而一旦命运改变,不能展示自己的原生状态时,她只有重新回复到原来的环境中去。
  实际上,她与这个城市、与都市文明的不协调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让子慧有切身的感受。首先,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大都市,“她隐隐地想到,这些年来,她离开故土,流落异乡,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开”。“这二十年来,正是大量中国人热衷离乡的年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他们怀着理想、热情,无数张脸被烧得通红扭曲,变了人形。他们是农民,工人,国家公务员,小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老人,孩子……中国整个疯了,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不经意间即已随波逐流。或许是因为心中的骚动,因为对大都市的向往,因为生活落差的潜驱使。其次,她并没有真正认识这个大城市和都市文明。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大都市无疑是繁华、喧闹、膨胀、浪漫、激情的世界,但真正进入这个世界的疆域,繁华、浪漫的气息并不追随缠绕每个人。对于许子慧而言,感受最深最多的是孤寂、冷落、穷困。她以为大城市可以使人富足,地位提升,增加尊严和体面,而实际上,“她不过是一天天地呆着,茫然,贫贱,服从。大城市的穷困其实比小城更加不堪……”其三,大都市并不乐意接受她。子慧在这个大都市流浪、漂泊了三年,虽然她孜孜以求地学习在大都市谋生的手段,但并没有很快地结束在这个城市漂泊的生涯,以至于当大都市的人们合家团圆共度新春佳节时,她仍然蜷缩在都市的一隅;她不甘于这样凄凉和寒碜,“便强打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的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子慧恍恍惚惚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户人家门前,“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不仅如此,当她有了自己满意的工作,与小黄一起相看租房时,李奶奶对她和小黄进行了反复的盘查和审问,末了“嘴里兀自唠叨着:‘不是信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这么乱,我年岁又大,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儿?’”“小黄关上门,朝外呸一口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其四,父母对都市文明的排斥和忧思不断地动摇着她安居都市的信心。自从她离开小城的那天起,父母无时不存在着忐忑不安的担心。在他们看来,大都市并不一定是光明堂皇的地方,世道上的传闻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大都市生存随时都有变坏的可能,即使像他们的女儿这样纯净的姑娘,他们也有百分之一百二的不放心。“有一天晚上,她和母亲通电话,屋外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声。母亲警惕地问:‘谁在哭?’”“子慧不介意地说:‘隔壁的民工喝多了。’”“母亲一声尖叫:‘你和农民工住在一起?’”“母亲唤了一声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好歹也是教师……咱们是体面人家。’”显然,母亲非常痛心地认为自己的女儿已经被大城市的污浊所玷污,在都市文明中堕落。因此,隔三岔五会打来电话突击检查。一次,子慧的旧同事来看她,母亲来电话,子慧正在说笑,“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子慧给她撒了个谎说没有,“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子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其五,故乡情结已经成为子慧永远改变不了的生理印记和精神印记。许子慧虽然也是现代社会年轻一代的人,但她生于吉安小城,长于吉安小城,小城的山水风情、世道民风与生耳濡目染,渐渐浸化,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骨髓之中,成为她生命的重要特征。在她的记忆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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