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明与堕落

作者:吴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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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一个谜一样矛盾的地方,一个难以概述的地方,谁能相信,她竟然没回去过一次!
  多少次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温柔的,缠绵的,伤感的,那时她不知道这声音叫回家。她不知道,回家的冲动隔一阵子就会袭击她,那间歇性的反应,兴奋,疲倦,烦恼,轻度的神经质,莫名其妙……就像月经。
  有一年春节,禁不住母亲苦劝,她差不多就要回去了。她提着大皮箱子,径直到火车站买了高价票。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子慧看见了一张张黄色的脸,迫切的,紧张的,焦躁的……她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回家。——是啊,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她激动和害怕的呢?
  子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害怕回家。那一瞬间,她周围的声浪和热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全吸走似的,候车大厅变得寂静,冷,空旷。许多人往前挤着,扬着手,回过头来,有一个小孩子,伏在父亲的背上哇哇大哭,可是子慧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那是子慧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她简单地备了些年货。有一天晚上,她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身上仍觉得寒飕飕的,便早早地躺到被子里取暖。屋外狂风大作,门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子慧把身体蜷缩着,开始恸哭。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一连串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她似乎决定要把一个人的春节过得像样些,便强打起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的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一家老小,年轻的恋人,鼻子冻得红红的,呵呵地笑着……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条胡同口,胡同上空,是一片灰蓝的天,映着淡淡几笔枯枝的剪影。一户人家门口,红铁门半开着,风吹得叩环哐哐地响。子慧恍恍惚惚地从门前走过了,走了很远,又踅回来,倚着对门的砖墙,呆呆地朝屋里看。这是一户中上等人家,大概是四世同堂,院子里一派嘈杂忙乱,老人,孩子,年夜饭,压岁钱,新衣裳……子慧的眼前不由得一阵温润。
  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天哪,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跑到一处僻静地带,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左弯右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色暗下来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摸,三面都是墙。子慧索性坐下来,曲膝抱腿,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事已至此,子慧完全安静了,可是一颗心仍尖叫不止——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被自己抛弃了,她陷入了一场窘境。她无处为家,她安全可以回家,她真的疯了。
  若说子慧在异乡,全是这些寒苦的回忆,也不尽然。她也有过一些温暖的日子,比如和小黄李奶奶的友情,春寒料峭的晚上,喝着李奶奶煨的汤,热气呼地罩住了脸,眼里蒙蒙的一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哭了,其实也没有。她原来的住处小西天附近,有一排红砖小楼房,阳光底下,安静中也有一种风尘。她还记得一条小小的林阴道,秋天的时候,满地灿黄的银杏叶,风一次,幽魂一样乱跑。记得它,是因为她和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被他拉着手,一起朝天上看过……可是子慧不留恋这些日子,仿佛它对她孤寒的经历是一种背叛和亵渎,仿佛它是她身上的一颗虱子,一爬出来,她就会不动声色地把它捏死。
  小黄不久前回去了。
  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惟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眊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
  子慧笑道:“你总得给他们一点想头,要不,人家还以为你是性冷淡。”
  小黄“嗯”了一声说:“这个分寸还真难把握,从了罢,他说你荡,不从罢,他说你木。结婚果真有这么难么?”
  子慧笑了笑,侧了个身,伸手把小黄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月光下小黄的眼睛炯炯的,闪着寒光,她看着子慧,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得互相鼓劲,哪个都不准泄气!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城市,就没我容身之地。我赖也要赖在这里。”
  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灯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关上门,抱着子慧就哭了,原来男方嫌她太瘦,又是外地人。小黄哭道:“我有这么糟糕么?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
  子慧生气地说:“他是扯淡!”
  小黄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墙壁,半晌,幽幽说道:“我想回去了。”
  子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黄抹泪道:“再呆下去,我怕我会出事的……自尊心受不了!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每次出去相亲,我都恨自己,我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就那些人,要是在青岛,我连正眼都不瞧。”
  子慧自己也有过一次恋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道一本地人,叫郭小海,二十八九岁的人了,成天优哉游哉的,也没个正形。他和父母分开住,一个人租了套公寓,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看,吃顿便饭。他的口头禅是烦,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的公寓怕也是藏污纳垢之地,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
  可是他也有很乖顺的时候。有一天饭桌上,子慧无意间讲起了她的家乡,他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一块回去吧,做倒插门女婿。”
  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搞不懂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嬉笑着抽了抽鼻子,眼睛越过子慧和她身后的窗户,直看到远方去,他说:“我从小就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客死他乡。”他呵呵地笑起来,又恢复了他那玩世的态度。
  子慧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
  她从此断定,这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想起来既叫她发寒,也使她温暖,因为这东西她也有。他情绪化,没什么志向,愿意随波逐流,脑子常处于白痴状态,偶尔会闪出一些乱糟糟的小气泡。
  他从来不给她承诺,然而很想和她上床,每次见面他都磨。磨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劲了,就笑嘻嘻地说:“算了,我还是等你来找我吧。”子慧突然爱上了这个可爱的男子,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就是他自己。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子慧到底没守住她的防线,床还是上了。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子慧也知道,然而上完床以后的事,子慧就不得不看重了。那天晚上,郭小海把她搂在怀里,腾出手来点了一支烟,他有点累了,又不便马上睡去,只好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恋爱。她是个好姑娘,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更要把话说清楚,他们的关系是哥们儿的关系,他们上床,是为了各自取暖。
  子慧听了半天,心都碎了。她侧过身去,任眼泪恣意流淌。她是个理性的人,等他把话讲完了,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发作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哇的一声哭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小海一下子醒了,坐起身来看着她。
  子慧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可以骗我,是不是?你完全可以骗我!你怕什么,怕我会闹着嫁你?不是这样子的,我不想嫁人,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你。”
  小海犹犹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子慧看了他一眼,倒一下子镇静了。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走了。”
  小海说:“我送送你。”
  子慧的声音平静之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说:“不用,我出门打车,一会儿就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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