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明与堕落

作者:吴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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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子慧究竟没有哭,她侧了个身,睡着了。
  母亲隔三岔五就会打来电话。有一天晚上,子慧的一个旧同事过来看她,两人吃完了饭,回办公室聊天。母亲来电话的时候,子慧正在说笑。
  母亲说:“你笑什么?”
  子慧说:“我笑了吗?”
  母亲说了些家里的情况。办公室有人,子慧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哼哼哈哈地应答着。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
  子慧说:“没有啊。”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是个男同事,姓马,还没有结婚,可是子慧并不打算考虑他。她朝小马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马看了看表,或许觉得时间太晚了,他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走了。子慧点点头。小马开门的时候弄出点声响,门外不知谁在咳嗽。
  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子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
  子慧浑身一凛,把眼睛直看到空气里去。一桩冤案发生了,现在就连母亲也怀疑她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
  母亲柔声哄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子慧嘟着嘴:“小马。”她的声音软而嗲,像在撒娇。
  母亲释然道:“是不是从前药店的那个?长得怎么样?挣到钱了吗?”
  子慧嚷道:“你烦死了,早跟你说过不可能的,我看不上他。”
  母亲咯咯笑道:“傻丫头,就为这个骗我?我可告诉你,你得当真找个男朋友了,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
  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
  这天夜里,子慧睡得懵懵懂懂的,突然一阵电话铃响。她跑出去接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了。子慧在黑暗里站了会儿,完全没有理由的,她怀疑这人是她的母亲,她在查房。第二中午,母亲又打来电话,母亲很少在白天打来电话,想干什么?子慧一边听电话,一边做忙乱的样子,跟小黄说:“哎哎,文件夹在那边。”
  小黄从办公桌旁抬起头来说:“什么文件夹?在哪边?”
  子慧吐了吐舌头,神秘地笑了。她终于向母亲证实了一件事情:她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她的生活很清白。
  子慧就是从这天起,决定向母亲撒谎,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良家妇女。她已经是良家妇女了,可是她得撒谎。谁说不是呢,一切太荒谬!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都形迹可疑,不做贼也心虚。
  子慧的撒谎是很讲究策略的,她并不时时撒谎,偶尔她也讲一些真话的。就比如说,她很穷,穷自然是危险的,俗话说:男穷盗,女穷娼。所以子慧不夸大她的穷,正如她不夸大自己的富一样。富也是危险的,谁都知道,色情业是世界上最暴利的行当,无本万利。母亲不是傻子。所以每当母女俩通电话时,子慧总是出言谨慎。总而言之,三年了,她吃过苦,可是一切正待过去,就比如说,最近她租了一间公寓,她考上了注册会计师,她的新公司叫华美。
  子慧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可怜见,她说真话也像在撒谎,一颗心有点不落实地。
  
  二
  
  来“华美”上班以后,子慧的境况大大地好转了。“华美”是一家颇像样的公司,挂靠某大财团,老板叫仲永,三十出头的样子,听说还没有结婚。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架着眼镜,相貌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件事子慧总心存疑虑,那就是她从近百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谋得一席职位,实在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应聘那天,济济一堂的人,大学生,博士,职业经理人……只有她,是个外乡人。子慧为自己感到寒窘。一屋子的潮气,手心里汗津津的,她静静地立在墙角,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情绪低落得近乎发抖。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雨蒙蒙的,能看见花圃、游廊、外国人和狗。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及至应聘完毕,走到户外,脑子里还有点迷迷怔怔的。雨还在下,她慢吞吞地走着,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受到了伤害,她突然为自己感到了委屈。三年了,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委屈!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子慧第一次萌生了退意。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隔一天,华美公司正式通知她去人事部报到。子慧放下电话后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仲永。应聘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经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仲永神情疲惫,脸色苍黄,他一个下午见了几十个求职者,问同样的问题,听大同小异的回答,早已对什么都失去了感觉。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困意,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这女的倒还老实。
  子慧舔了舔舌头,一下子忘了下面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看她,睡眼迷离的一双眼睛,就像临睡前在看一根树桩。子慧什么都知道,她告诫自己要警惕,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念想,可是她就如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突然石破天惊,看见了拂晓。
  子慧从不以为她会等来奇迹,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每天朝夕相处,老板和下属之间,同事和同事之间,若是发生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仲永毕竟是个正派人,男女情事上仿佛还有待开窍,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个女孩走进来,两人都笑眯眯的,一路也不太说什么。经理室的门关上了,外间的办公室一阵喧闹,子慧也加入了议论的行列,说着,笑着,三年来,为自己所有的逆境支撑着,她的声音笑得最响。
  闲来无事,几个同事偶尔会一起聊天,就有一天,子慧顺便提了一下她的小城。在她的描述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阶,老房子是青砖灰瓦的样式,尖尖的屋顶,白粉墙……一切都是静静的,有水墨画一般的意境。庭院里有樟树,槐树,榕树,推开后窗,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饮用,漂洗,夜里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子慧并没有分明这样说,可是她淡淡的话里行间,委婉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还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人们安静地生活着,家家户户,年年如此。
  同事中谁也没去过吉安,可是他们中有人去过周庄,丽江,婺源,绩溪,想来吉安和这些地方也差不太多。内中有人感慨道:“中国现在那么浮躁,难得还有这么一些清静地儿,容我们偶尔去做做田园梦,要不,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成天快马加鞭,也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就有人问子慧:“既然吉安那么好,你干吗还跑出来受洋罪?要知道,我们每年可是花了钱往这些地方跑的。”
  子慧抿嘴一笑,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她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情,她并没有说谎,可是她描述的吉安是二十年前的吉安,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梳着小小的抓髻,一有空就往街上跑。她确乎记得,她家临街的老宅里有一棵树,她乡下的外婆家傍着一条小河……她记得吉安每一条街巷的名字,姑娘们穿着素朴,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能闻见“雅霜牌”雪花膏的冷香。傍晚时分,街巷里有炊烟升起,人们端着饭碗站在老树底下纳凉,把嘴咂得啪啪作响。
  对于她来说,吉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小的,淳朴的,悠缓的。她再没想到,有一天吉安也会变,变得急促,庞大,慌张,在她离家出走的三年前,吉安已不复是旧时模样了。整个城市就如一个大工场,推土机昼夜轰鸣,新楼房拔地而起,许多街道改向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变得迷茫紧张。
  子慧不喜欢她的家乡,她对于吉安的描述向来有多种版本,跟同事用一个版本,跟小黄和李奶奶用另一个版本……版本多了,难免就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天地良心,子慧的每个版本都是正确的,可以字字落到实处。这么说吧,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躁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源的风雅。它山清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视了,那就是这些年来,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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