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文明与堕落
作者:吴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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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着黑,一个人走下十几层的楼梯,几次停下脚步,心里却空荡荡的,就又慢慢地往下走了。来到大街上,看见路灯,树枝,不多的几个夜行人,知道这是冬天的午夜,心里能听见风声。她找了一个街角蹲了下来,捂着胸口,她几乎半跪在地上,心里又一次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她不知道要对妈妈说些什么。
子慧明知道,她和人睡觉,与她母亲并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觉得羞愧。母亲成了她的一个准则,她站在故乡的天空,她的眼睛越过千里之外的云层,像上帝一样看着她。子慧为此感到莫大的压力。
也许每个身在异乡的姑娘都有过类似的压力,小黄走了以后,子慧更加孤单了,一个人常坐着发呆。李奶奶忙着为她张罗对象,因为小黄的教训,子慧对相亲抱有本能的抵触,不过还是见了几个。其中一个是李奶奶从前同事的儿子,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两年了,小孩归女方。不知为什么,他年纪不大,却早早谢了顶。子慧犹豫不决,便打电话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有房子吗?”
子慧说:“房子嘛,总归有的。”
母亲狡黠地笑道:“什么叫房子总归有的?”
子慧最烦她这一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没去过他家里,这你总放心了吧?”
她随他看过两场电影,一起吃过麦当劳。有一天晚上,两人走在路灯下,子慧一侧头,无意间看见他的顶上闪着佛的金光,心里兀自一凛。她这才知道,她的心死了,她整个人有如枯木一样坏掉了。
现在,子慧越来越迫切地面临着去留的选择,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这哪是什么选择,她把它视作人生的最大一次赌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照理说,回家是件便当的事,坐火车沿京广线,不过二十来个小时,坐飞机打个迷糊眼的工夫就到了;可是三年,心里的层峦叠嶂,回家已成了不可想象的事了。
留下来呢,当然也很便当。经过三年的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她现在经济完全自足,购物多到世都、银座,或许再等个两三年,她能攒下一点钱,买个小房子,结不结婚就再说啦!她对这城市也渐渐熟了起来,谁怕谁?爱谁谁!
后来,子慧反复思忖她的这次选择——她选择了回家——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的三年出行完全是一场梦游,她长途跋涉、衣不遮体走过了她一生中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时,她回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
三
十月的一个午后,许子慧从火车站走出来,打车来到家门口。
一路上,她把头贴着车窗玻璃,看街巷的风景。吉安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它已经很陌生了。当然这年头,中国没有哪个城市不是陌生的,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变是硬道理。变,就如孙悟空手里的一根汗毛,吹一口气,它可以是树,妖怪,或者仍是一根汗毛。可是现在的中国已失去了想象力,吹一口气,变来变去都是楼房。
偌大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二十年春秋,在它犹如一季盛夏,每个人都汗渍淋漓,脸上闪着油光,脸上的痘痘有如沸水里的小气泡,咕咕跳着,能把人烫死。乡村变成城市,城市仍是城市,成百上千个地方,若是换个地名,那就都叫它们吉安吧。
子慧笑吟吟的,心里充满愉悦,故乡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啊,回家也不过如此,吉安既不很熟悉,也不太陌生,反正地球都成了一个村,中国变成一个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胡乱和司机搭讪,问这问那,新鲜得像个外地人。
司机说:“小姐是来旅游的?”
子慧笑而不答。
司机侧头打量她一眼,说:“不太像,我估量小姐还是本地人。”
子慧一惊,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板着脸问:“我怎么就像本地人了?”
司机摇摇头,不说话了,伸手把收音机打开。电台里一个女歌手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歌,子慧听了半晌,才听出这是一首伤心的歌。她把头转向窗外,阳光下她静静眯着眼睛,城市如浮光掠影,从她眼里迅速淌过。这世上什么都在变,子慧早就做好了防备:一觉醒来,文明可能是一场幻影,人类将用四肢爬向荒野;战争,霍乱,人心的撕扯……活在这世上,没有哪样东西是安全的,只有她自己。
可是子慧再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就比方说,现在她不太情愿人家拿她当作吉安人,她在外浪迹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洗心革面不做吉安人,她要把她身上的吉安气全扫光,从口音,饮食习惯,到走路的姿势,穿着打扮……一切的一切,她要让人搞不懂她是哪里人。子慧很以为,她差不多成功了,当然,今天她穿件普通的秋衫,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学生样,看上去是寒素了些。
子慧很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她不想穿,因为不合适。她以为,吉安不过是个小地方,她大可不必如此。
子慧瞧不起吉安,她没看到自己的那副嘴脸,高高在上的,充满了优越感,她把眼睛稍稍斜向窗外,嘴角泛出一抹淡定的微笑来,像一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大城市的女子。
现在,子慧就站在家门口,她放下皮箱,四下里看看,没什么人,因此决定在正式敲开家门之前,有必要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一带多是些五六层的青砖小楼,楼前堆放着杂物,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太小,横七竖八的,就像迷宫一样。子慧不由得想,这一次,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二楼最左的那个阳台突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点了?怎么还没到?”
子慧缩了缩脖子,那是她的母亲,她提着箱子就往楼道里跑,她不能让母亲看见……是的,相见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点难为情,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她在楼道里站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楼道和家之间隔着十几级台阶,子慧的眼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从来没见过那样漫长的台阶,总也爬不完,她把眼睛闭了闭,知道自己已气喘吁吁。
亲人间若是数年不见,冷不防照面,那感觉就像见了鬼,着实有点吓人的。子慧和父母都当对方死过了,现在站着的是各自的幽魂,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脸上放出几许扭捏的微笑来。父亲搭讪着走过来,帮子慧提着箱子,一边侧头跟母亲说:“咦,你还愣着干吗?这人!”
母亲笃定地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子慧道:“你还回来干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子慧绞着手站在门口,她的眼泪淌下来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放声大哭,她要给他们跪下来,她闻见了家的气味:温暖的旧棉絮,清凉的樟脑丸……她要给家谢罪!
母亲走过来,搡了一下子慧,突然抱住她哭了:“死样子,你看看你的死样子,你心狠着呢,我养你这东西干什么!”
子慧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她的心异常的沉静,她再也不走了,她这一生所珍视的东西全在这里:父母,小城,朴素的生活……有一个字子慧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爱,毋庸置疑,她和父母都是爱着的,爱得无微不至,像一粒粒灰尘能渗入对方细小的毛孔里——深究起来,这玩意儿是能活活把人累死的。
子慧两天没出门,在家认真备课,她准备下周一就去上班。这一天下午,她头有点晕,就一个人出来走走。隔壁的楼前,有两个妇人坐在树底下拆毛衣,子慧平时最怕这些妇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什么也别想瞒过她们。
她拐了个弯,改走一条甬道,走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的眼睛,一支支的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突然猛地一回身,四周明晃晃的一片,夕阳掉到楼身后去了。她并没看到什么眼睛。
子慧慌了,像走路时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脚下并没有石子。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她又悠悠地走上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把手心攥得很紧,她扶着一棵树站下来,腿有点软,身上直冒冷汗,黑暗像头发一样罩住了脸。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分分,她却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