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好大一对羊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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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德山老汉被人从山坡上喊回来的时候,一直懵懵懂懂地搞不清为啥事。当时老汉正弯腰撅腚地刨土,就听见顺生鬼喊呐叫地喊他快回村去,情形就像他家的房子被烧了、娃娃着水淹了样急切。成天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山,德山老汉也木讷、笨拙成大山了。顺生拽着他的袖子下山来,只知道有个大官要见他,想不清这个大官为啥要见他,也没杀人放火抢东西。想不清也就不想,反正见就是了,管人家见了干啥呢?
  才到坡脚,就见到村口的空场上停了十几辆蒙满灰尘的小车。德山老汉是没见过一回小车的,就是大卡车,也是去年到乡政府领救济粮才看到的。这地方偏僻,走上几十里才见得到一个小村子,从来没来过小车的。德山老汉用手摸摸细皮嫩肉的小车,心疼地咂嘴。跑这老远来干啥呢?一山的石头疙瘩,一山的黄土白尘,作践车呢。
  村子过年样热闹。才到村口就听见些娃娃叽叽喳喳的叫声,就见到些婆娘蹿来蹿去母羊发情样兴奋。村里光秃秃的土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贴了几排标语,那标语不是用石灰水写的土黄土黄、霉里霉气的,而是写在鲜亮的红得滴血的红纸上的,那是只有过年贴春联才用的红纸啊。咋个恁个舍得,一大张一大张贴在墙上呢。一个土黄色的村子,因了这几多鲜红的标语,变得活泛起来,就像姑娘出嫁时才穿上红袄的样子。德山老汉看得眼涩涩的流下许多浊黄的泪来,于是看人也就更模糊了,谁是谁也认不清。
  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似的,德山老汉将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是在看电视。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电视上的人。男的穿着西装,穿着茄克,穿着皮鞋,女的都穿着短袖衬衣,扎着皮带,或者穿着裙子,虽然像那小车样都蒙了一层灰,还是天仙样鲜丽。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门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时金贵得很哩,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汉被村支书扯住,往一人身边引,众人呼啦啦地山潮水涌地向一人涌去。那人个子高高的,身体胖胖的,额头很亮很亮,头发朝后梳去,脸色红润,鼻梁高挺,还是双下巴呢,只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着一架又宽又大的墨镜,乡场上算命瞎子戴的那墨镜,比起来就叫人觉得好笑了,像儿童玩具似的,那人脸上是灿灿的蔼然的笑,伸出双手,就将他的手捉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闪光像旱天扯的火闪,把德山老汉惊得七魂出窍,“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个不停。老汉茫然而站、惊魂未定,又见两台墨乎乎的机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围闪个不停。老汉的魂被摄去了,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
  粗壮得像条牛似的乡长温柔成小媳妇,他说这是地区的刘副专员,从城里风尘仆仆地来看望乡亲们,来扶贫。德山叔,领导没忘记我们呐,你还不感谢。德山老汉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腰又驼,越发像鸡啄米了。
  德山老汉像块浮柴似的被人拥进屋去。乡长、村支书也忙着招呼大家坐。那屋里有什么可坐的呢?几个草墩,也散了草辫歪歪斜斜地放不稳屁股。乡长迅速地扫描了一下屋里,将一个不算歪斜的草墩抬来请刘副专员坐。刘副专员将外衣交给秘书,刚坐下去就歪了一下,差点跌倒。乡长焦躁,叫人去找凳子,刘副专员用手止了,打消了促膝谈心的念头。就站着说话。问的话都被干部抢着答了,仿佛这家是他们的,他们比德山老汉还熟悉似的。
  德山老汉那屋也真叫人目不忍睹了。那是什么样的屋啊,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最长的一道从墙根脚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终年的烟熏火燎,屋里黑漆漆的。楼很低,刘副专员高大的身躯往屋里一站,就顶天立地了。那楼其实是些树枝枝搭成的,七翘八凸。屋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柜门的碗柜,靠墙角挖了一个火塘,火塘边用土舂了个台阶,就是坐的了。屋不大却空旷开阔,丢个石头也打不到啥的。刘副专员这里瞅瞅,那里摸摸,脸冷得掉得下水来。神色凝重,眼里有了忧伤。屋里人多,但静如亘古。记者们也不敢乱拍乱摄了。刘副专员见火上吊着一个黑漆漆的大吊锅,吊锅里噗噗地冒出一股难闻的说不清什么味儿的气息。他揭开锅,见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问是什么东西?德山肚里正饿得咕咕响,这些人不来,或许早已呼噜呼噜咽进几大碗去了。心中不悦,就没好气,就是晌午饭嘛。刘副专员惊得合不拢嘴,问什么煮的。“羊贴根叶。”“啥羊贴根叶?”乡长说路边沟边长的一种叶片很厚的野草,一般是喂猪的。“喂猪的?!”刘副专员很惊愕很气愤:“你们就让群众吃这种野草,群众是猪?”乡长委屈:“这高原山区,一年不是霜冻就是冰雹,地里种啥没啥……”刘副专员恼火:“不要谈客观条件,这些我知道。”说罢起身去看堆在耳房的粮食。有什么粮食呢?也就是不大的一堆鸡蛋大的洋芋,还有一堆新鲜的荞叶尖,再就是半瓮没碾过的荞子。刘副专员问一年差几个月的粮?德山老汉搓着松皮般的手说:“差多少呢?差多少呢?”他茫然地望着大家。乡长说问你呢,差多少说多少。德山老汉甚至羞涩起来:“一年到头都饿着,说不清差多少。”刘副专员摘下墨镜转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圈有些红了。
  刘副专员执意要上楼去看,乡长想劝,见刘副专员愠怒的样子就忍了。所谓楼梯,其实就是两根手臂粗的木杆绑些木棍。人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叫人提心吊胆。乡长敏捷,先上去了,费了些劲才把刘副专员拉上去,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差点连人带机跌下来。人还未到楼梯口,一股浓烈的馊臭味扑鼻而来。刘副专员本能地掩鼻,但也只是扬了下手,抓虫子似的。好一阵才看清上面啥也没有,七翘八凸的树枝搭的楼上,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渔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乡长说他一家三口睡这儿呢,姑娘十多岁了,也挤着睡。刘副专员没说话,空气沉重凝滞阴郁而惨淡。刘副专员流泪了,浊重的泪水悄然流下脸颊,打得小楼摇摇晃晃。记者刚把镜头对准他,他猛一扭头,悄然下了楼梯。
  在火塘边,刘副专员一语不发。他将德山老汉的小女儿揽到怀里,说好好读书吧,只有读好书才有出息。他开始搜口袋,将身上的四百多元全交给德山老汉。老汉惶恐得不行,这么多钱,他这一生还没摸过,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钱呢?老汉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儿,要买去做女儿呢。德山老汉莫名其妙将小女儿扯回自己身边。木讷呆板的眼里有了惊慌,有了恼怒:“不,不,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乡长看出他的意思,说:“你把钱收下,这是刘副专员的一片心意,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帮助你脱贫呢!”刘副专员将钱压在德山老汉手掌上,镁光灯扯火闪样闪起来。随同来的人也纷纷将手伸进口袋里……
  
  二
  
  刘副专员和德山老汉一家结对子的消息,使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激动兴奋了好一阵子。村子荒寂,人们平日无事总爱蹲墙根、晒太阳、瞎聊。那几日德山老汉家密密匝匝蹲满山里汉子,婆娘娃娃些挤在门外,擦头擦脑听他们神聊。每天都有人反复地问刘副专员在他家讲了些啥,做了些啥,给了多少钱。有人认定刘副专员已收德山的小女儿做干女儿了,结对子不就是结亲家么,结了亲家不就是亲戚了么?有人问那小伙子肩上扛的是什么玩意儿,会不会把人的魂摄去?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娘儿们往小本子上记些啥?德山老汉究竟得了多少钱?有钱不要吃昧心食,拿出来打酒大家吃。德山老汉嘴拙,老也讲不清爽,老也答不明白,急得嘴角淌白沫。德山的婆娘是哑巴,哇啦哇啦地激动,乱比手势,众人不理她,任她自去激动,只一迭声地让德山买了酒,用土碗盛着喝转转酒,日子节日般喜庆,过年样滋润。就有人说德山的宅基风水好,地气足,早上屋顶冒出的气一团一团地不散,主富贵。不是么,人家副专员多大的官呀,和他结对子了,这对子是随便什么人能结的么。结了对子就是亲戚了,有这样的亲戚吃喝还用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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